文档:風之歸所/直到豬恢復為人

出自宫崎骏与久石让中文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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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歸所 目錄 
 風吹起的地方 直到豬恢復為人 在鐵工場中決心生存之際

直到豬恢復為人

——一九九二年七月《紅豬》訪談

豬的由來

  ——《紅豬》(1992年)這標題總讓我失笑,真是個獨特的標題呢。儘管可以使用《紅翼》等等好多更能令觀眾接受的題目,還是採用「豬」這一點,真是宮崎先生的風格。
  「哎呀,用豬來做標題是開始就定下來了。漫畫原作是名為《飛空艇時代》的水彩小短篇。所以,考慮電影標題的時候,就不能用《飛空艇時代》這個原名。波魯克·羅梭一就有紅豬的意思在裏面,在意大利語中,似乎還有一些很糟糕的含義。『波魯克』這個詞語好像是包含了『淫亂』意味的『豬』的意思。所以給羅梭取名的時候就有被問到,他的名字叫『色情』?(笑)」
笑)無論如何都要用豬來做標題嗎?
  「想標題的時候,就考慮到這是紅色的豬吧?開着紅色的飛機,又叫紅豬,那就用豬來做標題了。在製作企畫書的階段,有三分之二都是在亂來(笑)。既然要在日本航空的飛機里放,那是按原樣來,還是換個啥樣子好呢,是想着這些東西做出來的企畫書。到了無處可避的時候決定了《紅豬》。『紅豬』比『紅色的豬』感覺更像開玩笑,不是挺好嘛。」
  ——因為標題里一定要有豬呢。
  「與其說是一定要有豬這個字,不如說用《紅豬》作標題能讓大家開懷大笑。當時只是想要這個效果。」
  ——以前跟您交談的時候,問起「有沒有過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的主角呢」的時候,您說「沒有!」,以及「如果有的話,那就會是個無可救藥的傢伙,故事也會變得灰暗吧。」當時就認為不必期待年長的主人公了,可現在突然出現了個中年主人公,還是豬,反倒有種「果然啊」的感覺(笑)。
  「(笑)我倒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不過這也是認為《歲月的童話》這部作品應當是我們自己曾經的路線的收尾作,此後要開闢完全不同的路線之後的結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時代改變了。這是銜接期的作品。而且是緩衝作品。所以一開始只是在小飛機里上映。令人覺得氧氣缺乏的機體中因為國際線大飛機的話,生意人會比較多一有時我也會在那裏面(笑)。對我們也有復原作用。所以《紅豬》出現的正是時候。綜合各種形勢(笑)。又八成是自己的原因。又是進度跟不上,又是時間要延後,都說到這部電影不公映就絕對收不回資金的份上了(笑)。」
  ——(笑)不是平常那種模式嗎?
  「不是不是(笑)。這樣的事情至今還沒有過。所以啊,就變成這種樣子了。真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的的差距真的很大,可以說是海灣戰爭以來的歷史變動吧。不是踏歷史前行,而是改變了歷史(笑)。所以就覺得不能把新作作為以前的作品的延長,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不過,這也不能說是走向一個新的方向。」
  ——不過開飛機的中年豬這個主角設定,個人因素很強呢。我想這是早有預感,遲早會拍的題材吧?
  「不,完全沒有這麼想。雖然討論過是否拍拍看,但也沒覺得非拍不可。所以,這個企畫提上日程真的有很大一部分玩笑因素。像日本航空提出這個企畫本身,在我們自己看來就跟笑話差不多。當然我們不能跟對方說這是玩笑啦(笑),說了一定會被日航拒絕的。主人公可是在空中戰鬥的豬啊?就算提案被駁回也沒什麼不好吧?我們真的是這麼想的。企畫決定的時候,聽說這個電影情況的人都會問『終於忍不住了嗎?』、『終於露出真心了嗎?』(笑)。可是啊,包括製片方在內,大家反而都覺得很有趣,《紅豬》這部片子,其實是個標題也好內容也好,都很亂來的企畫。」

懸崖邊

  ——雖然有點玩笑,又有點隨便,可是,作為曾經是個禁忌的中年主人公,而且還是宮崎先生曾經無論如何不願使用的主人公類型,現在卻拍出來了,還是帶着半開玩笑的心情拍出來,我想這是不是說明宮崎先生內心發生了相當的變化呢?
  「是啊。在這個意義上,這不算是在企畫的階段,而是中途開始製作出的電影。因為最早在分鏡台本的時期,稍微考慮過,要不要做短小的故事。然後,世界形勢變化了,然後覺得《歲月的童話》規模果然大了點。看完後就想『啊啊,離懸崖邊越來越近了呢』。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已經是極限了』(笑)。就象喊叫着『成為百姓的新娘吧』的導演一樣。在東京說些不知所云的。可是,我們只能呆在東京。話說到這份上了,雖然也不是不能繼續向前,可對於製作原汁原味不加修飾的角色,功過皆在內,已經感到極限了。然後制定了幾種企畫,想要設計幾個不同方向的角色,或者換掉一些主要工作人員,事實上也確實進行了工作組再編成,這期間後出現的作品,就是《紅豬》。就是所謂的復原用作品。其實當時準備的企畫大都因為內部事務而廢棄了,只有『豬』這個概念留了下來,所以說這是當時孕育的作品(笑)。」
  ——(笑)。說到《歲月的童話》是到了懸崖邊緣,可以說是強烈表現出社會性和人道主義,這種宮崎駿式的信息性最終還是顯現了吧。
  「不,我這個人,只說亊實,不怎麼做信息性什麼的電影,其實是想做更加通俗,輕鬆愉快的作品。當然嚴肅的東西還是應當嚴肅地去做,也想為了小孩子來製作電影。所以,『來到懸崖邊』的說法,是指把全年齡段一網打盡了。結果,就想,所做的都變成細枝末節的東西真的好嗎?大概也不會說出比以前更有建設性的話了吧。還有一點,就是,泡沬經濟崩潰時一雖然我也沒有向股票出手啦(笑怎麼說呢,好像能感到管理社會也是一種泡沬。有很多作品呼籲着『不要被管理社會吞噬』,而這管理社會本身也是一種幻影。進入沒落期當然會是最歇斯底里的,管理大概能強化上一個階段,同時也會失去力量吧。只會失去說服力,變得瘋狂而已。經濟沒落在美國也已比想像得來得要早,日本則更加快。就連八十年代的末日觀點,都成為一種美好的夢想。無論結出果實還是凋落成泥,世界只能一步步走向貧民窟,所看到的未來就是那種樣子。上百億的人口到底會變得怎樣不得而知,過敏也好愛滋也好都成為那變化的食糧。到時國境什麼的都沒有了,一切只能混雜在一起的時候,就明白八十年代的簡單民族主義和廉價虛無的剎那主義的無聊了。所以我覺得,這個時期,應當做的電影是,能夠反思自己應該如何生存,多接觸本質問題的作品。所謂接觸本質的電影,拿日本的孩子們來說,是不是生存的活力、生存的價值才是重要的問題,這種時期,提出如此設問其實是一種傲慢。於是現在,不是讓我們製作《魔女宅急便》的時期,而那時期正在接近中。所以,這麼想的話,我們能隨心所欲製作的電影,很幸運地,大都在八十年代結束了。接下來就要不斷談論着苦苦奮鬥的九十年代拉開了帷幕,將走向何方。總之,要辦的事就從『豬』開始(笑)。這是在應對九十年代的問題之前,先要做出的覺悟一般的,緩衝的作品。」

東西的崩潰

  ——就是說這是覺悟性的作品。這就像是一個契機,既然這都做出來了,接下來也繼續——
  「不,這樣子可不行。」
  ——不是決意作品嗎?
  「還不如說,這是關於到政治方面的問題的決心感比較強烈。所以,困擾就在,從海灣戰爭到PKO國會的一系列概念,跟這部電影完全無緣。從中也能感到自己的坐立不安和挫折感。將南斯拉夫海岸作為舞台的時候,稍微大意了點,我以為就算那裏有了民族紛爭,也無法發生更大的事件了(笑)。結果還是有事件發生了,這個……」
  ——雖然我本想稍後再問,社會主義體制在現實中的崩潰,在宮崎駿看來是很大的事件吧。
  「社會主義體制的崩潰,還有蘇聯的崩潰,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理所當然的。這就像是奮起抵抗苛政的古典模式一樣。所以問題不在這裏。之後又有民族主義,這個『又』才是最深刻的問題。讓人覺得好像回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
  ——就是新理論和世界觀,如果不在這之後準備的話,自己的心中也沒概念的感覺吧。
  「與其說心中沒概念,其實是一開始就沒有。所以,社會主義這個概念,我很早就有意自行將之從頭腦中去除。南斯拉夫的紛爭真的是很大的事件。是深刻的問題。我想,不願自動轉型的話會很艱辛吧。結果過程真的很艱難,服了(笑)。這場景在電影製作中重合入作品,以『我要成為最後的紅色』這種感覺,就有了獨自在空中飛行的豬(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笑)。就是這麼古怪的電影製作。一開始完全不能看出整個作品的輪廓。」
  ——主人公是自己把自己變成豬的吧?這是,跟自己共同戰鬥的人類全都死了,只有自己一人活下來,對這種情況下的自己的一種懲罰嗎?
  「嗯,算是吧。不過啊,不是對只有自己活下來這件事的自我懲罰。問題在飛了起來。」
  ——飛了起來是指?
  「我心中的感覺是『飛上天空』這樣。其實是為了要選擇最容易理解的方式而選了這樣的形式,豬沒有說出全部哦。雖然抱着這種想法製作電影,其中發生了不少情況。不過呢,我不願製造一個說教式的主人公,把這樣那樣的規則說出來,電影就結束了的感覺。所以我不願讓他說出來。雖然也說過『死人是好人』這類的話,這也是靠氣場就能了解的吧。這種意義上,這真是嬰兒潮以前的電影呢。年輕人會如何來接受,我也不清楚。所以,這種意義上,這是部非常個人化的電影。我直面這個可怕的現實,緊張兮兮地在這裏接受採訪呢(笑)。同時,我也覺得我能做到這一步呢。」
  ——指的是?
  「製作這種個人電影。」
  ——可是,這對您來說不是很可怕的情況嗎?製作個人化電影。
  「是啊。個人化的電影是很可怕。」

謊言

  ——對吧?而您一邊說着「絕對不干」,一旦嘗試作了出來,而且還作為商業電影成立了。這樣的現實,您是如何應對的?
  「哎呀,這是我不太想面對的情況(笑)。我這個人果然還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踏出為了孩子們而拍電影這個框子。譬如說,這部電影是為了吸引中年大叔來看而賣怎麼樣?中年大叔們又是最少看電影的人群。那可就糟了,從資金回收的角度也是(笑)。所以,這部電影前年就提出討論了,實際進入製作則是去年三月才開始的,剛開始的時候,真的,怎麼說呢,這是部一言難盡的電影。以前的模式,一般都是先制定好一個課題,這個課題解決後,工作也就完成了,可是這回卻沒辦法制定課題。雖然電影現在算是做完了,卻覺得還沒有就這麼結束,今後還會一直持續下去。伏筆什麼的啥也沒有,一邊進行一邊很想把『你到底在幹啥啊?』全部從主人公那裏問出來(笑)。所以這部電影,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而是一邊做,一邊由工作人員提出疑問,像是『為什麼豬以前是人?』。人類時候的草圖畫出來的時候,都沒有怎麼想過。」
  ——是嗎?
  「什麼都沒考慮(笑)。雖然我覺得這也沒什麼,大家怎麼都接受不了,我最後才注意到他家無法接受這做法。雖說是這樣的做法,同時也因為是這樣的電影,這種做法才有可能實現,如果是小孩子為主角的電影,絕不可能這麼做的吧。」
  ——是啊。所以,它作為宮崎先生的作品是罕見的,最後的淨化感也相對微薄呢。您在製作的時候,也是明白這一點的吧。
  「嗯,我沒打算表現出淨化來。」
  ——某種意義上,是不願讓「豬」給出結論嗎?
  「我只是想讓人覺得,豬現在還活着。所以,雖然我想到了好幾個結尾升華的途徑,但那麼做就變得像謊言一樣的感覺。不過觀眾卻有很多意見。」
  ——是啊,我也覺得他們會有話想說。
  「像是『告訴我們最後到底怎麼樣了』。此後的發展,因人而異,意見不同。這很新鮮有趣呢。就我眼力所及的範圍內,就有『把它當成中年人的噁心電影就不一樣了』的意見呢。工作人員里就有人把它看作是中年人誘騙女孩子的噁心電影哦(笑)。所以就想,不如不要有升華淨化的結局,就隨它這樣怎麼樣,果然這還是着險棋。」
  ——從商業結果來看是場賭博呢。
  「是啊,一場緊張的賭博。也沒辦法啦,我也做好受罰的準備了(笑)。」

只能是豬的人類

  ——(笑)剛才說到《歲月的童話》好比是到了一個懸崖邊,我覺得這是現在宮崎駿先生所面對的最重要的一個方面,例如即使宮崎先生是應當與之一戰的敵人,而看上去卻不像是敵人的樣子。
  「這還是那個老問題。能不能以更加現實一點的眼光來看呢,我不大清楚。自己今後將如何生活下去這一點也是。所以,讓豬來作主角的意義就是一好像有點偏題了一無法生為聖人君子,所以,關於環境以及其他問題,都要冒一定的風險,也會做一些蠢事。就算有偉人,也會有不那麼偉大的時候(笑)。我想只能這麼生活。」
  ——(笑)雖然那樣的話,不就是宮崎先生大轉換了嗎?
  「不是那樣啦。」
  ——就是那樣啊。
  「大致上我就是打算那麼做的。果然啊,怎麼說呢,包括我自己在內,人類真是愚蠢的生物,人類也比人類自己想像的要來的複雜,同時也沒那麼聰明,這種念頭連我自己都厭煩了。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想成為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者的人,一點也不想。」
  ——可是,把管理社會作為一個敵人來對待的時候,戰略上很有趣呢。
  「是啊,嗯。戰術上的。可其實怎樣呢……雖然不甘心,再怎麼不甘心,還是不能否認,歷史認識方面,我的內心,已經被冷戰思想這類的觀點深深影響了。雖然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還以為自己能夠把這影響消除掉。可是,假設要把這想法一分為二,無論多少次,都是一樣的重複狀況。我深切地感到這一點。」
  ——南斯拉夫的現狀是一個例子,共產主義倒台後,沒有達成健全的民主主義的抬頭,反而出現了較早近代的民族主義,宮崎先生對此,會覺得這是種不知所謂的混亂吧?
  「南斯拉夫啊,連續不斷地遭難,從土耳其時代開始,哈布斯堡時代開始就是這樣。然後又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以南斯拉夫之名建了國,可是到了混亂不堪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國家又被解體,還讓德國佔了一塊,對吧?」
  ——風雨飄搖呢。
  「鐵托還說他會設法把國家治理好,我是在《內雷特瓦河戰役》這電影裏看到的,在裏面克羅地亞完全充當了惡役。雖然我覺得這部電影拍得有點不妙。在那情況下那麼做真的好嗎?不是已經受到懲罰了嗎?我們應該從戰爭中接受教訓。可是果然還是沒有得到教訓。雖然遣到了懲罰,卻沒有吸收教訓。受到了懲罰後,只會產生新的憎恨而已。同時想到我們也是一樣,就感到心中不快。雖然幹這些惡事的不是民眾而是惡棍,可納粹出現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們只是惡棍,沒想到他們會有那麼大的力量。民族主義啊,要是獨立分離出來,就不會變成那麼大的問題了。孟加拉國叢巴基斯坦獨立之時,國內民族主義的火焰熊熊燃燒,而獨立成功後,矛盾就轉為國內矛盾,有些孟加拉人和印度人從中大撈了一票,有些孟加拉人則因此遭受巨大的不幸,結果,民族主義什麼問題也沒能解決。雖然它在奧運會的時候可以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它到底也只是煽動人群的廉價手段而已。在這近代,以民族主義之名,人們互相傷害的有多大,不得而知,而人類也沒有因此學乖就是。不過,我想還是有一些地域接受了教訓的。西洋啊,是不會因此停止戰爭的吧,無論歐盟內部是如何的糾纏不清。這世界上還是學不乖的比較多。我最討厭的就是民族主義什麼的了。不是有句話叫『製造一個貝多芬還不如製造尊敬貝多芬的國民更加簡單』嗎?這是一樣的道理……一點也不明智(笑)。堀田善衛先生寫的散文里,還引用了舊約聖經傳道者書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這句話(笑)。」
  ——(笑)積極的虛無主義呢。傳道者書中寫的虛無主義,讀了之後還會讓人打起一點精神來。你的一切勞碌,進入黃泉之國就都變為虛空(笑)。沒有權謀沒有術策,也沒有知識沒有智慧,你那空虛的吃食,歡樂喝酒,流汗勞動直到死如此生,上帝也是喜歡的一說得真好啊,我第一次知道舊約聖經是這麼好的書(笑)。」
  「無可救藥的
  ——但是,這種虛無主義和積極的虛無主義的區別,就在能不能讓人打起精神這個難題上,而這種虛無主義,說到它的動機,不是更加難以理解了嗎?
  「嗯,是很難理解啊,非常難理解。但是,我也不想接受廉價的觀念論。所以,不管怎樣,見過某種歷史觀後,總會有無法理解那個時代的人是怎麼生存生活的一個瞬間。人類的生存,在根源上,總是有點不同。像是『人是如何而生的呢?』那時就會這麼想。於是就想說,生一堆小孩出來吧(笑)。生一堆小孩,吃好多苦,因過敏症而困擾,為環境問題和經濟問題煩惱,這樣的人生要怎麼活下去之類。眼下我決定這麼再活個十年左右吧(笑)。要說這與我至今的作品有矛盾的話,我卻完全沒覺得有矛盾。這和我自己是個中年也有關係吧。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的感覺。」
  ——看到了未來嗎(笑)?
  「因為我不可能比現在更加有活力了嘛。體力問題也包括在內。所以,讓這些什麼地方被吹散吧。所以說人類是愚蠢的生物啊。其實我青少年的時候,在這個問題上,跟母親爭論了很久。對我媽的『人類就是無可救藥的生物』的觀點,我總會反駁『沒那回事,呢(笑)。我不想無條件向我媽投降(笑)。」

根據

  ——(笑)。為過敏症所苦,因環境而苦惱,那就與產生這些困擾的管理社會鬥爭吧,這種計劃,《紅豬》以前的宮崎駿是有過的吧。
  「嗯,這至今也一點沒變哦。我至今也沒想過以環境問題什麼地來作為電影的題材。要問為什麼的話,因為那是顯而易見的,小孩子都全部知道啊。所以現在,我完全不準備製作控訴環境的這種電影。如果要做環境關的電影,我也希望能是表現,例如讓人覺得『樹木原來是這麼美好的啊』的電影,如果做得到的話。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做出這樣的電影該有多好。樹木這個概念,從光合作用到細菌的秘密,從風景中的樹木到季節中的樹木,這一切都包括在內,誇張地講,就連宇宙的運轉,其中都有樹木存在吧?如果能描繪這些該是多麼美好。我以前就這麼想過,這想法至今也沒改變。但是,例如說,關於現在的環境問題,給希望搬出東京居住,並想變的健康的女孩子加以鼓勵的心情,我現在是一點也沒有了。有這種情況。不過這不是主要問題。」
  ——可這還是一個大轉變啊。
  「不是什麼大轉變啦。我真的是那麼想的。」
  ——但是因為您之前都有那樣的計劃啊。對宮崎先生而言又有管理社會這一敵人存在,現實而言,還成為了作品的動機。
  「這一點現在也是如此。日常的話,現在也還是這麼想的,對於就在眼前的敵人。但是,如果要消除這些的壓力的話,文化的問題也好文明史的問題也好人類的文明也好,就會在頭腦中同時來去徘徊了。但是,怎麼說……可以看到一點混沌。八十年代末啊,我連末日都能看作天堂。可是,這種天堂般的末日沒有來到。怎麼說呢,就說關東大地震的時候吧,我就一直在想『燒成一片荒蕪的原野會是怎樣的感覺呢?』因為我想,真變成那樣的話,就會有極大的混亂吧。不過事實上當然沒有燒到荒蕪。因為建築物的耐震性也提高了,全都保存下來了。那真是不得了的光景。我朋友里有幾個人是公寓管理聯合會的理事長,為了意見統一吵了好久。都是因為無益的自我中心主義。像是,有幾間房間不能用了,下水道和煤氣管道全沒用了,排水也完全不行了,這時就算建議拆了重造,也沒法重造。要說發生了什麼情況,就是不是有人說『我還要住,不能拆』,就是有人說『雖然抱歉,但是我們無能為力』。造在琵琶湖邊的話,炸掉一兩幢房子開始可以的,但就是沒法做到。一同變成廢物,看來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逃避方法(笑)。跟以前不同,全然沒有強烈的生命力。說到生存,如果沒有深達地下的樹根一樣牢固的根據,就會被認為做不到。泡沬經濟的影響果然已經被自願地接受了。包括這層含義在內,這一兩年的政治變化也好歷史進程也好,在我看來都是巨大的挫折。真的非常大。甚至讓人一時不知所措。就在現在,其實我一邊製作這部作品,一邊就以自己的方式進行着回復,改變了觀念呢(笑)。」

出發點

  ——真的是這樣的電影呢。真的是為了自己,啊,當然因為這是宮崎先生的作品啦,即使成為了商業電影,還是在拍攝中實現了自我問題意識的整理。
  「(笑)因為這問題是在製作過程中出現的,於是折騰來折騰去之後,最後變得不得不成為商業電影,這才是它原本的姿態。」
  ——但是啊,將中年豬作為主人公的主題的話,就不可避免要面對這一問題,宮崎先生的心中已經早有預感了吧?
  「是啊,也就是決定下『紅豬』的時候,這意味着什麼,我就已經預感到了。而採用《櫻桃成熟時》這首歌作為主題曲,也是因為本作既然被認為是空想社會主義了,乾脆就按照表現出最單純理想的巴黎公社模式來了。喜歡這首歌,讓豬出場,這是大致上已經決定了的(笑)。」
  ——(笑)是。宮崎先生,您稍微坦白了點呢。
  「(笑)不是坦白啊,這個我之前就說過了。所以,我不確定這算不算追憶的歌曲,果然我還沒那麼聰明啊。社會主義是二十世紀開始的大實驗,要冒很大的風險。我不得不這麼想。」
  ——(笑)。
  「我可不是原生的社會主義者哦。因為我對其也不是完全沒有研究,並一直持有疑問的人。但是……瑞典的經濟大臣二十多年前來到過日本,那樣一個國家的經濟大臣來日本本來也不算什麼重大新聞吧,可他卻上了電視節目,還說出『地球和地球的周圍沒有樂園』這樣的話(笑),我聽了還非常感動。還作了諸如國家所能做到的事情,這一類的發言。當時,我與現在也沒有改變。不過,如果說什麼是最重要的話,那就是出發點吧。所謂出發點,當我樹立自我的時候——雖然我不知道我是否真正確立了自我一從離開父母開始直到現在,我自己到底處在怎樣的黑暗裏,我要靠自己的眼睛來看,靠自己的頭腦思考着來摸索,下了這個決心的時候,就覺得社會主義是種巨大的支柱。我並非簡單地支持社會主義,也就是大學四年這段時間在支持而已。四年果然很簡單(笑)。不過每年一到冬天,異常鬱悶的時期來臨,我的觀念就全部崩潰了。然後,重新把這觀念構築起來,到五月左右開始蠢蠢欲動時,還會變得比以前更加激進,就是這麼一種模式不斷循環(笑)。進入東映動畫後,還加入了工會,那時我就是覺得我不走這個方向不行。我那時真是選擇得輕易呢。自己的思想性是多麼廉價,連同小資階層這種很懷念的詞彙一起,我對自己說來說去都說膩了。但是啊,曾經擁有希望這個事實,無論此後三十年中發生了多少變化,就這一點始終是不能簡單改變的。我不願在日常生活中自己轉向。科學社會主義的錯誤,我很多年前就這麼認識了。因為我覺得這個概念是不能具有科學性的。所以,我也知道社會主義是行不通的。可是,社會主義居於正中的理念,說起來就是『人類的尊嚴』的問題吧?這是沒變的。可是想到社會主義這種方法能否為之建起橋粱,那最終也只能是永遠的地平線吧。所以,我回到了這理所當然的行動中。只能繼續走下去。此時,如果沒有相應的能量,就無法做到。在還沒有社會主義的時代、在鎌倉時代、在平安末期混亂時代,人類還是生存着,人們又是怎樣生存的呢?必須走得更深,要變得堅強。如果做不出包含這種思考的電影,那就無法向前進一步。我不斷咀嚼回味這理所當然的結論。所以,《紅豬》不是簡單的變節作品。雖然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這麼想,也不知道他們因何而這麼想,不過,他們把這電影看作豬在兩個女人簡搖擺不定的故事也好,看作因為喜歡飛空艇而拍攝的電影也好,都不要緊。」
  ——但是,您還是希望儘可能給己經進入中年的嬰兒潮那一代的人來看吧?您希望能給觀眾這樣的感覺。
  「是的。所以,所謂不自行變節……怎麼說呢,我不是在嬰兒潮時代出生的人,我比他們要年長一些,但是,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覺得大家不大理解,可到了這地步,又覺得,在『啊,果然一事歸一事,在這裏非下去不可了啊』之類的線上,不是比以前更加清晰了嗎。雖然加藤登紀子女士的丈夫參加了選舉,但重點還是要獲得新的現實主義不是嗎?那現實主義,正是我們最不擅長的部分。從觀念上來看,把自民黨也從觀念上來看,關於這一點,這個民族是能比較輕鬆掌握的,而要掌握包括對人類的觀點在內的真正的現實主義,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了,但是,朝着那現實主義的方向前進,還是可以的。不過,就象我一直說的,在這一點上,我已經受夠了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了。種種方面上這都是很嚴峻的,今後一兩年內。」

創作意欲

  ——我想這一兩年,對宮崎先生來說可能是非常危險的時期,譬如創作意欲減退啦,找不到製作作品的動機啦,您沒有產生過消極厭惓的情緒嗎?
  「這個嘛,我個人的理由和時機是一致的哦。我做完《龍貓》的時候,就覺得『啊啊,跟預想的一樣呢』,填滿了四個角的感覺(笑)。雖然這種說法很怪。《(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1979年)這部電影也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想拍的電影,中學時代就想編了。還有啊,《(天空之城)拉普達》(1986年)這種少年出發遠行的冒險故事也是很早就想做的。最早的動機是自己把它們畫成漫畫。雖然《龍貓》是後來才進入計劃的電影,但它其實是寄給我的兒童時代的一封信,寄給那個完全不覺得綠色有多美麗,只把它當作貧乏的象徵的我自己的一封信。這麼考慮的話,《娜烏西卡》、《拉普達》、《龍貓》還有《卡里奧斯特羅之城》,這四部電影都拍出來的時候,我就感到『啊,四個角都有了。這樣就算告一段落了然後,因為想能休整一下,就拍了《魔女宅急便》。這部電影的目的本來應該是讓我們得到休息,並讓年輕員工得到鍛煉。可是在種種因素下,最後不得不讓我自己來寫劇本,而且連導演都要我來做。所以這部作品不能成為第五個角。我也想過是不是做到這裏就收手不幹了。雖然還有好幾個想完成的計劃,但是靠自己的力量是達不成目標吧,有好些這樣的課題擺在我的面前。所以我想,剩下來的就只是精力問題了。」
  ——可是相反的,八十年代結束後,社會價值觀發生了大規模的改變,宮崎先生自己陷入其中,正因為如此,才反而產生了新的作品製作的動機吧。
  「是啊。可是,我在年齡上已經快到極限了啊。我自己畫的畫比別人多一倍,長時間坐在桌子面前——就在現在,我的背上還貼着膏藥(笑),今天還去做了針灸。這場戰爭已經搞得我快完了(笑)。」
  ——(笑)精疲力盡了嗎?
  「(笑)這累的程度可不是開玩笑來着哦。」
  ——對不起,我多嘴了。
  「沒有的事。要不要以自己創作的方式繼續下去,根據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以及周圍的情況決定就好了。還有,自己要怎樣生活,倒是跟它沒有直接關係。所以,如果成為不再製作電影也能生存下去的自己,到時想做一些對電影有用的事,但也可能想做一些對電影無用的事啊,我現在就有對這種狀況的想像。而制不製作電影,則是另外的問題了。」

沒有結束的電影

  ——當我聽到《紅豬》這個標題,聽到主人公是開飛機的中年的時候,就想,宮崎先生又幹勁高漲了啊(笑),要一決勝負的感覺。實際看過電影之後,看到最後那個沒有升華的結局,又感到,「這個最少要奮鬥十年吧」(笑)。宮崎先生絕對奮鬥了。
  「(笑)這個嘛,你要這麼想也沒辦法啦。」
  ——不,不奮鬥不行啊,一定是的。
  「說真的,這次的電影,到底是怎樣的電影,我自己也不大清楚。裏面放入了太多的內容。而且那個啊,還有很多周圍的人也不明白的內容。所以,大概只有同世代的人們能稍微有所理解吧,於是真的討論過,做出這種電影真的好嗎?(笑)那些不理解的人,來採訪的那一瞬間就理解了,說是『非常安靜的電影』(笑),好幾個人這麼說。雖然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笑)。」
  ——(笑)可是,這部電影的製作果然還是一個大轉型吧。
  「哎呀,怎麼說呢。製作當時找了各種藉口,一直拖拖拉拉的。本來的打算是3個十五分鐘的部分,一共四十五分鐘的電影。」
  ——是嗎?
  「因為當初的出發點是要在行程四十五分鐘的飛機里放映啊。然後再增加2個部分,就是再加四十五分鐘,
  ——大致上是準備在什麼程度結束呢?
  「故事一點也沒變哦。想加什麼就加什麼就行吧?」
  ——您問我也沒用(笑)。
  「吉娜的出場,其實決定得很草率。還有豬以前是人的設定也很隨便。覺得『就這麼安排吧?』就決定了,以致後來會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安排(笑)。其實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樣子。豬和吉娜之間發生了什麼啊……所以最困擾的其實是『這部電影沒有結束吧?』的感覺。」
  ——是沒有結束哦。
  「不要這麼說嘛(笑)。」
  ——(笑)是沒有結束嘛。
  「你這麼說我很難過啊(笑)。」
  ——所以不給個交代不行哦。雖然主人公也許沒必要再當豬了。所以,與至今的宮崎駿都不同的部分,在這部《紅豬》之外,也務必要有所表現啊。
  「有那麼不同嗎?我四十歲的時候製作了《卡里奧斯特羅》。雖說當時離四十歲還差一點。這思想已經表現出來了吧。因為當時還是勉強掛在青年尾巴上的中年,而過了十年的現在,已經完全是糟糕的中年人了(笑)。」

熱賣作品

  ——(笑)這就是變化啊。您自己不是說了嘛。例如說,至今的作品非常公式地對管理社會進行了批判,無論這個說法成立或者不成立,作品中顯露的內容放大,像剛才說的,「希望表現人類生存的能量等等」,這在至今的作品中已經表現了120%,在整個日本的表現者中,也是非常精彩的。
  「(笑)你過獎了。」
  ——請不要不好意思。我是說真心話。正因如此我們才熱衷於您的作品啊。不過我想那一定是宮崎先生心中無,意識的一部分。雖然我認為有有意識的部分和無意識的部分,這次則全是有意識的呢,這部《紅豬》的製作。
  「嗯,是啊。正是如此。」
  ——所以還是改變了啊。
  「(笑)哎呀,真是困擾。其實我覺得這根本就是製作得太過馬虎的電影。」
  ——沒有啦,這才開始呢。我很期待啊。
  「呵呵呵呵。」
  ——宮崎駿的作品生涯才要開始哦。
  「別開玩笑了,我還想休息呢(笑)。我只想着要早點去信州的山中小屋隱居而已。這之前我被迫在日本兜了一圈,那真是夠辛苦的了,日程安排上。以前在東北六縣繞了一圈,這次去了米子、廣島、松山,再回到岡山,然後去高知、福岡、大阪、函館、札幌、最後回到東京。為什麼要這麼奔波啊。雖然我也知道不能讓電影提早上映(笑)。」
  ——(笑)您這是說什麼話。
  「如果趕着上映的話,就能藉口來不及參加放映式了(笑)。」
  ——您都說些什麼不明所以的話啊(笑)。
  「(笑)哎呀—。有這種電影吧?上映前都不作說明的。所以有大義的名分真輕鬆啊,像是『這是對日本自然的愛的呼喚。令人懷念的那段時光』之類(笑)。」
  ——說是「為了自己而做的電影」就行了嘛。
  「哈哈哈哈。」
  ——或者說「作為表現者,為了去別的世界而作,為了整理自我而作。」
  「哎呀,這麼嘛,不能說得那麼誇張啊。沒那麼帥的感覺啦。」
  ——可是,開始製作的時候,宮崎先生的心中一定已經預感到它一定會成為這種樣子吧。所以,您才在這個時期製作吧。我最想知道的就是為什麼《紅豬》會在這個時期出現,果然是因為預測到這個時期世界情勢的變化很大吧?
  「嗯,確實是這樣預測的。」
  ——同時,在這次談話中,我還感到,宮崎先生作品中的一個周期,因此得到了一個完結。
  「嗯,是的。雖然之前就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還有就是,對《魔女宅急便》也好,《歲月的童話》也好,這些都只是起了點火的作用,但就過程而言,它們都沒能把計劃中的內容全部完成。可是,不幸的是它們還都很賣座(笑)。」
  ——(笑)是這樣啊。
  「是這樣啊。真困擾。所以我才不知道會怎樣啊。」
  ——就是因為這樣,某種意義上為了放入全部內容而留出餘地,不怡當的說,也是一種技巧的工作,也是與賣座相聯繫的要素之一吧。
  「嗯,是的。我想大概也是這樣。其實高畑先生結束工作後,狀態也有點混亂(笑)。我非常能理解這種心情。製作那樣的作品啊,果然是件苦差事。《魔女宅急便》完成後,我就有點累。累的理由也不止一個。都沒辦法到只能讓人暫時來替我的工作,這些情況要說起來真的不輕鬆。如果又要賣座,那就更辛苦。都讓人覺得堅持不下去的地步。」

本質

  ——我想,這些因素堆疊起來,就連繫上了《紅豬》吧?
  「所以啊,它還正好和世界的變化有關聯吧?這種時候,能深深體會到在世界的飄搖中,自己也在動搖,想着『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是真話(笑)。哎呀,好辛苦。覺悟是下了的。要說是什麼覺悟,剛才就說了,除了要做出優秀的電影的決心,別無其他啊。不拍電影也行,反正我一直在想怎麼才能理想地退休(笑)。」
  ——那只是您嘴上說說的吧(笑)。
  「(笑)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就是新的才能。」
  ——可是啊,宮崎先生又是比誰都清楚,那是最難得到的一。
  「看來我說得太多了(笑)。」
  ——哈哈哈哈哈!所以,總有即使知道自己力不從心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時候。
  「所以,只有必須製作出本質性的電影這一點是確確實實的。要說什麼是本質性的,那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本質(笑),真的不知道。雖然不知道……哎,就是這回事啦。還有一點,這我也有所覺悟了,之後不能再用日本以外作為舞台了。這也是確定的了。只有這兩點是確定下來的。不過將來要怎樣進展,還沒有規劃好。總之,如果要訂立計劃的話,要在以完全不理解的人群為對象的前提下,從一開始仔細企畫——就像你看啊,『這次就畫豬吧?』這種感覺很惡劣吧?把這樣的態度徹底拋棄掉,而變成『這麼做不錯吧?』的氛圍,從企畫階段就認真料理,以正規的途徑按部就班。這次是個最大的例外。我希望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例外出現了。」
  ——這樣宮崎駿的品牌又上了一個台階了。
  「不,沒有那回事啦。」
  ——《紅豬》的企畫不就是因為這樣被通過的嘛(笑)。其他名不見經傳的動畫人要是說「這次的主人公就讓一頭豬來當吧……」,恐怕就要被鄙視了
(笑)。
  「這種情況也許會有,世上過於傾向於自己總能握着安全牌。所以,其實我也明白這是很嚴峻的。因為《魔女宅急便》受歡迎,就產生了此前的作品也受歡迎的錯覺。而我最明白,並不是這樣的。」
  ——是啊,《龍貓》在上映方面是最慘澹的吧。
  「何止慘澹啊,完全是赤字,從票房來看的話。想到這點,就應該重新擺正心態。雖然想一直保持健康的心態,又覺得不能支撐太長時間。哎呀,這次的電影不能讓人沒有結束感,真是麻煩(笑)。」
  ——這也沒什麼不好嘛(笑)。您看,這樣不就能督促您去製作了嘛(笑)。既然開工了,就不能半途而廢哦。「我是紅豬,我要活下去,我還沒有完」,還有「可是,我要以豬的形態活下去。你們等着瞧吧」,如果給電影這樣一種結局的話——。
  「這樣能被接受嗎?(笑)真是好不得了的接收力啊。」
  ——所以又沒有變成這樣嘛。
  「可是啊,又不是光為作品製作而生存的啊。」
  ——話雖如此,對宮崎先生而言,製作作品是最大的要素吧。
  「所以啊,一旦動手做了就不半途而廢啊。我真的這麼想。好奢侈。奢侈得吃不消了(笑)。我服了啊,這次的電影。結尾沒有升華,不能升華啊。」

積極的虛無主義

  ——是啊。還有,這裏是摻入一點我的私人興趣的問題,關於高畑先生和東映動畫的工會,他們對於宮崎先生而言有着重要的意義吧。在那裏經過種種奮鬥後,如今,達到商業動畫人這一地位,其中的脈絡,在宮崎先生心中是不是很重要呢?
  「我覺得很重要啊。我在工會學到的,首先就是對待集團的現實主義。雖說是集團,也不過三、四十人的小團體而已。也就是這個等級的現實主義。所以,我被教會了,在評價全體力量的同時,建造全體這一個組織的時候,將有怎樣的效率、怎樣的行動,包括這些在內的現實主義。這對我現在的工作很有幫助。」
  ——從組織論的角度。
  「對。在認識他們,並開展工會活動的過程中,深刻認識到了自身的弱小。不過啊,我從以前就不認為社會主義能給人帶來幸福。讓大家分享生產手段也麼什麼用吧?我確實這麼想。當然日本從中吸取經驗,創造了公司社會主義。就是企業社會主義。其中的意義也包括了,阻礙會減少,而人類又是必然要和阻礙共存的生物。所以,我也不清楚,這理論是不是能漸漸地明智起來。」
  ——如果認為它不能明智起來,就陷入虛無主義了呢。
  「我討厭廉價的虛無主義。不過積極的虛無主義並不壞。所以,我該放棄學生時代讀了堀田先生《廣場的孤獨》後產生的日本厭惡情緒了。而變成雖然討厭又不能沒有它的感覺。後來我在不少節目裏跟他見了面,他說,『日本就隨它去吧,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是日本人。所以,沒了日本也無所謂了』,這次他又去了西班牙。於是我讀了他這次在西班牙寫的文字,受到很大觸動。看到說起『國家消失』的時候,有種眼前撥雲見日感。同時,國家消亡之時將會產生怎樣的混亂,我現在也實際目擊到了。讓我不得不意識到,對那位而言,這是預料之中的事,而對我這邊而言,因為人生主要在戰後的膨脹期度過,觀點果然還是有點天真。這略微約束了我。
  ——現在,您自己沒有想做這類企畫的念頭嗎?
  「有是有,不過我還不能明確它是不是能成型。因為我現在不會從容易着手的地方着手開始後又甩手不幹了(笑),王道只剩下一條。所以,我只是準備嘗試一下這可能性而已。」
  ——比如,如果《紅豬》票房失敗的話,您會怎麼辦?
  「會怎麼辦啊,我也不清楚啊。這種情況當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一公司也要有錢才能繼續生存。不過也不是說非得有吉卜力(工作室)不可啦。只是覺得,既然要製作動畫,就只能待在這裏吧。所以也沒什麼不好啊?萬一失敗了,就再也不會製作這頭笨豬一樣的作品,這也沒啥不好吧(笑)?我覺得我真的是被幸運女神眷顧的人。沒有這意義上的欲求不滿。所以,今後要動手的話,不是因為欲求不滿而想創作,而是因為不得己而為止,這才是個負擔。材料不足,畫像也不足,雖然心中有一個期待的形態,卻因為種種限制不盡人意。所以,怎樣做才能讓結果令人滿意,暫時就朝着這個方向努力吧。」

Japanimation

  ——有人說,目前日本的動畫狀況可謂悲慘,要是宮崎駿倒下後,那就什麼也沒了。
  「沒那麼誇張啊。而且,我也沒有背負着日本動畫的責任吧。反而,在我的能力有無的話題上,聽到我倒下後日本動畫一片黑暗這話而會生氣的人很多才對吧。」
  ——可是,現實如此啊。
  「這種事情不要這麼說吧(笑)。我覺得這種大義名分的話題沒什麼可以說的。」
  ——可是,雖然現在是怎樣我不清楚,但這確實給宮崎先生心中造成了一定的壓力,因此,為了維持這工作室,才有了《魔女宅急便》的製作吧。
  「沒那回事啦,公司不是這麼計劃的,只要觀眾能增加個百來人就好(笑)。製作的時候還交流着『比起增加個百來人,錢夠花就行吧?』這些玩笑話。不過,這次在東北跑了一圈後,就覺得,一天一個城市,時間真的很有限吧?可是,每個地方都能有所收穫,有新的發現。在東京的話,總覺得神經緊張,整天看到的都是社會情勢這些東西,到了鄉下就能感到時間的流逝都跟東京不同,讓人心情放鬆。你要問我我也只能說出這些來(笑)。」
  ——可是,宮崎先生在日本以一個動畫人的身份,在演出家的意圖基礎上,堅持守住動畫成立的底限,以其作為宮崎駿本人成立的必然的同時,還支撐着日本動畫場面最基本的部分,您擔任着這兩方面角色。在宮崎先生心中,表現者·宮崎駿首先是第一位的,而同時,作為牽引動畫場面的宮崎駿,雖然情緒可能有點低落,卻無法不抱有現實的使命感吧。
  「嗯,我不得不有這感覺。並非使命感,而是『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的感覺。所以,不能說什麼『我不懂經營』、『組織的事情沒啥關係』之類的話。這也是沒辦法的。如果不跟這些麻煩事打交道,就做不了動畫啊。想開工的時候象從山頂一衝而下,做完的時候又如風一樣飄走,這看起來是很帥,但是行不通啊。平時就必須培養技術人員,觀察他們的想法,觀點。要辭退人的時候還必須辭人。辭掉的人也不少呢。雖然我覺得這是個不合算的差事(笑)。可也沒辦法。一邊認為這種事很麻煩,一邊又意外地不討厭這麼做,這樣的自己也是個新發現呢(笑)。所以,留在公司還是出去吃飯,對我來說其實都沒啥兩樣。有時也會出於興趣吃點什麼。就算不干動畫的時候,也沒多超出意料。不過這些工作持續下來,就覺得有點沉重……有硝煙味的感覺(笑)。不由讓人覺得真的繼續得下去嗎?」
  ——不過,吉卜力工作室本身都擴建了新辦公樓吧?
  「這完全是兩回事啦。也就是說,擴建不是為了製作更多的新作品,而是考慮到為了繼續出產作品,是不是需要一個更加良好的勞動環境才實行的。不過德間(康快)社長的想法則相反,他認為人要背負重擔才能更好工作。雖然我也不覺得那算背負重擔就是。」
  ——哎呀,難道沒有背負嗎?
  「我沒有背負啦(笑)。」
  ——背負着哦(笑)。
  「當下流行把女洗手間建造得比較大對吧。見到這——現象,就感到洗手間對於男女的意義是不同的呢。身處這樣的大樓,卻為衛生間問題所苦,那就太可憐了。所以,要把女洗手間造得寬敞些,還造了休息室以供訪客等人用,就這些而已。然後要在考慮在這樓里能生產出怎樣的作品我就不樂意了(笑)。」
  ——請做這件您不樂意的事吧。
  「哎呀,這事又不是我一個人在做麼(笑)。」

時代劇

  ——果然,導演家·宮崎駿不行動的話,全體就不能行動,這一壓力,結果現在還沒有得到解放吧。
  「哎呀,可是呢,要有年輕才能的話,真想把它召喚吸引過來。但是,不知道按照什麼順序,也不知道會有什麼突然浮現,所以一定要進行作品的準備。做了準備後,雖然不知是否能夠進行順利,但是只有一試。不過也不會有不完成這個就不能安心升天的念頭。一事歸一事(笑)。想儘量把煙霧彈放濃一點。」
  ——(笑)哎呀,可是這次的作品——。
  「不,因為我之前預告過好多次,我想製作以日本為舞台的時代劇。雖然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才是本質的動畫,問題在它是否能與我應當做的東西之間架起一座橋樑。不過現在,學問的方面,譬如涉及到中世紀的歷史,我深入發掘出了很多至今沒有了解過的對人對物的觀點。讀了這些後,我感到,真的還有跟如今的歌舞劇延長般的時代劇不同的世界啊。在這世界中,要是能看到跟自己的過去、未來有所聯繫的內容就好了。不嘗試一下是不會知道的。是什麼呢?就象企業戰士代替武士出場那樣吧。為了經營組織論一類的東西,讓戰國大名一樣的人物出來指指點點這樣的就免了。所以就想,能不能換一種方式。還有,沒有娛樂性果然還是不行。或者會想,這樣的設想能不能實現。雖然比之前抓住了比較多的問題點,但任務卻變得越來越難了。」
  ——很期待啊。
  「(笑),哎呀,很辛苦的。」
  ——對我們觀眾來說,只要花兩千元買票進場坐下來看就行了呢(笑)。
  「(笑)不用花兩千也行。還要再便宜一點(笑)。不過說到動畫技術,可以看到自己所擁有的技術還是有限的。我是從最貧乏的時期開始的哦,從電視動畫都不會做的時期開始。想些法子後,做不了的還是做不了,而做出來的地方又超出意料。所謂超出意料,不光是從自己的水平來看超出意料,而是從世間水準來看都超出了一定水平。再從全體來看,就能覺得這還是有一定質量的作品了吧?不稍加小心的話,就會出亂子哦,這回也是如此。飛空艇題材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會出現不能動的話題。所以,不用現實主義的話,也就比較不容易陷入困境。」
  ——可是飛行真是令人心情愉快呢。
  「但是啊,說實話,我也覺得除了這個沒別的方法了(笑)。至今還會想『可惡!』、『浩浩從中間穿過啊』之類的(笑)。」

奇蹟

  ——(笑)這麼想,又是不得不做呢。
  「不,哎呀……這次累了啊。應該說,這次也累了(笑)。我還沒有看到對這部作品的反應。如果能有跟以前不同的反應就有趣了,不過有趣的同時,還涉及到金錢的問題。不過只要資金能得到回收也差不多了。雖然很久以前就想,要是連做出幾部愚蠢的作品,就可以不用投資了(笑)。像是再做個兩部左右吧。」
(笑)沒關係的,盡情地做吧。
  「誰先來摔一跤是重要的問題。全員意見一致,只有讓宮崎先來摔一次看看了(笑)。吉卜力太幸運了啊。」
  ——沒這回事啦。
  「哎呀,經常有人說這是奇蹟呢。」
  ——可是,這可是辛苦得來的啊。
  「做生意就是的辛苦吧。編書也辛苦不是嗎?」
  ——是很辛苦。但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中才能和報酬的某種程度的比例來看,宮崎駿決不是靠幸運才做到這——步的。甚至可以說一點也不幸運。
  「哎呀,我從來沒那麼覺得過啊。也就是,我覺得全不在意金錢的生活就是最高的生活了。只是沒到需要在意的程度而已(笑)。但是,不能達到不在意金錢的程度,不也沒什麼不好嗎?所以,這個問題真的很有趣。就算我現在死了,我妻子也不會太困難吧,因為她是個節省的人啊,這一點可以放心。不過,一起工作了三十年的人里已經有人快退休了吧?也不能因為我一個人沒關係就普通的對他們說『再見了,吧。」
  ——是啊。
  「所以我會想,有沒有面對老人的工作呢(笑)?」
  ——(笑)宮崎先生的話,一輩子都會考慮這件事吧。
  「不要這麼幫我決定嘛(笑)。我只是覺得我不是能夠晴耕雨讀的人罷了。我在製作這部電影的時候啊,得出了個不得了的結論呢,我已經覺悟了。那就是,買一輛手工的三輪車。」
  ——要自己做嗎?
  「不,買了一輛。這是輕量運動呢。騎着它來上下班(笑)。雖然我不知道能不能騎上這種東西(笑)。那還是在英國定做的。引擎是意大利的MOTO GUZZI,前面兩個輪子,後面一個輪子,用後輪來驅動。側面什麼也沒裝,下雨天一定會濺得很濕吧。」
  ——通過日本的車檢了嗎?
  「通過了。托貿易摩擦的福(笑)。車重三十五公斤,所以什麼也沒增設。加熱器和降溫器都沒裝。」
  ——好棒啊。宮崎先生好像很喜歡這類東西。
  「嗯,凶暴的車子。不過轉彎的時候有兩個輪子在轉。」
  ——會浮起來嗎?
  「雖說『最好的是只有一邊浮起來』,不過我覺得那是辦不到的(笑)。因此被不少人說『你越來越打算過一種笨蛋的生活了』。」
  ——(笑)真好啊。
  「所以這也包括在內。總之我不想成為文化人。就是『絕對不要當!』的這種氣勢和顯示(笑)。」
  ——哎呀,宮崎先生果然一生都是表現者哦,真的。所以我們才從中得到了樂趣啊。
  「唔算啦(笑)。」

播種之人

  ——(笑)明年也許突然又有什麼新點子呢。
  「只有一套製作班子啊。所以,現在真的是休整期。想讓工作人員全由去年、前年進來的新人們擔任,讓他們來決定原案。一般情況下,前輩們都會湊過來檢查吧?這樣的話,新人們就不能把自己的工作按原樣畫出來。所以,要讓他們不害羞,給他們機會,改正他們無責任的電視動畫製作習慣,是現在所要做的。雖然有很多異議,但不幹這種蠢事就不行,不實際體會一次是不行的。當然,結果是大赤字。但還是覺得這麼做比較好。大家都緊張地工作,雖然不知道會作出怎樣的作品。雖然我完全不認為這跟我們自己的工作有聯繫,考慮到收益也是一塌糊塗,動畫這工作上。電影結束後,說『好,解散』的時候,周圍的狀況已經過於嚴峻了呢。老手就象老手那樣光聽就行了,可是老爺爺老奶奶啊,卻不太買帳呢(笑)。因為薪水是固定的,為了填平這個坑一直工作個不停,企畫陷入僵局,又不能停下不做,簡直進入了快要瓦解的狀態。所以,不安的聲音四起,電視部門和廣告部門都開始抗議。生產性上已經一團糟,公司想要讓員工全體放假。可是在工作的人們還是拼命繼續幹下去。」
  ——這個意義上,宮崎先生也變了呢。
  「是嗎?」
  ——以前不會這樣不是嗎?以前就會幹脆解散,進入下一個作品。
  「不能這麼做了啊。對吧?哎呀,那些全部花了功能工夫啊,還有工作人員做好準備就要開工的作品。但是,最後總結分析的時候,還被說『你不要過來看,看了會崩潰的』(笑)。工作人員方面的事的崩潰。所謂才能啊,其實在乾燥的土壤中也一定能發芽的。準備好水分,等着才能冒頭也是那樣,是吧?不過就算普通的種子,在澆上水的時候,也許也會有意外的發現(笑)。對製片人也是如此。我已經無心再當製片人了,現在是鈴木(敏夫)製片人在忙忙碌碌,其實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忙哪。所以,在他的奔波下,關於宣傳和各種檢查等等,這樣的方針順利地得到了貫徹。所以他都累壞了,為了《歲月的童話》和這部《紅豬》。我真的被他感動了。所以,我覺得為了他也要堅持到底。而要不要培養新的製片人呢,只要有那個人在,一定培養不起來吧?所以為此,也需要製作幾部簡單的作品,收益可以無視。只要這之後有重大收穫就好。雖然我不知道那能不能成為我的作品,但是將來真的是個未知數。雖然為此還跟人非常大聲地爭吵過(笑)。」
  ——(笑)下一個作品真的好期待啊。
  「哎呀,請不要期待,忘了它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