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风之归所/在铁工场中决心生存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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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归所 目录 
 直到猪恢复为人 在铁工场中决心生存之际 联系娜乌西卡和千寻之物

在铁工场中决心生存之际

——一九九七年七月《幽灵公主》访谈

引退

  ——很好的作品,非常感动呢。
  “谢谢夸奖。”
  ——然后却突然发表了引退宣言。
  “不,那不是引退宣言啊。我只是从吉卜力辞退而已。所谓娱乐啊,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含义,但是充分必要的条件之一是,它具有尽可能将资金加倍回收的义务。即使说着作品创作这种好听话,资金的压力还是非常大的。实际上,想要把这一职场维持下去的话,这一点的重要性就更加明显。所以,果然有观众来我们就开心,不来就困扰了。我想我就快能从这局面解放出来了。我想啊,建个规模有限的小公司,在那里慢慢赚钱存钱——当然各种开销总是会有的,钱有进肯定也要有出(笑)一召集五十岁以上的人,大家一起为了维持经济干些什么。所以,不要限于实际作品一吉卜力大概也会有腰斩作品的时候一不要考虑一分钱的资金回收问题,不,那也是企业家应当面对的问题就是了,总之作出考虑的样子,来做电影。像是武藏野是怎样成为东京的之类。这些学术电影,拍的时候就想避免与学者老师或者地方自治体讨论麻烦的话题。从江户到东京,这片风景是怎样变来的,削平山头、丘陵,改变河流走向,这些人类的愚蠢的努力,能让人转眼之间就明白了解,这不是很有趣的事吗?然后让它在网络上传播什么的。”
  ——以自然为主题的想法很早就有了,而将其作品化,是现在才开始尝试的吧。
  “但是,这个主旨不适合在电影院上映。让地方自治体的赞助商盯上,已经够麻烦的了。跟学说无关,我想做这个主题只是因为我觉得有趣。所以,我也想做讲神武天皇什么的电影看看(笑)。”
  ——(笑)要是光做这些,不是比在吉卜力的时候还要辛苦了么。
  “所以啊,一边说着想做想做,随着一天天过去,渐渐感到不可行,于是又觉得无所谓了。”
  ——那么,您是说从吉卜力引退的打算是认真的。
  “完全是这么打算的。制片人也接受了,他说反正阻止我也是没用的。”
  ——吉卜力的经营要交给谁呢?
  “让铃木制片继续就行了。我本来就不大参与经营之类的企画。也就说点要这样,要那样而已。”
  ——可是,“宫崎骏”不是吉卜力最大的经营资源吗?
  “哎呀,那么就结束吉卜力吧。”
  ——那这样的话,您从经营资源中逃避就变成吉卜力陷入经营资源危机了啊。
  “要是吉卜力这样就能崩溃,那让它去崩溃好了。”
  ——好像置身事外呢(笑)。
  “不,就是这样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吉卜力从此跟德间书店合并也好,这完全没有关系。凡是不能看死啊。就想吃寿司,是吃到饱还是留下最后两个忍住不吃。这是美学的问题。我累了啊。”

工头

  ——但是,作品必须在商业的平衡中成立,相反,这不也是它的存在价值么?
  “确实我也喜欢这样。因为我觉得它就象糖果铺。虽然不讨厌,但是很累人啊。是体力问题。因为是干着工头工作的人。无论职场如何保持在健康状态,该骂人的时候要骂,该捧人的时候要捧,该赶人的时候要赶,做的事很辛苦啊。自己是工头的前提,还要完成自己桌子上的工作,真的很累人。眼睛也好手臂也好,都吃不消了。就算眼睛看不见,凭感觉都得画。开玩笑啦,其实当然看得见的(笑)。可是,跟叠着三层纸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还是完全不能比。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以为真的到了极限了。桌上的工作都做不了,只能骂人呢。”
  ——可是也有作为一个普通员工留在这里的选择啊。
  “不,不行啦。留下来的话,以我的个性一定会开口干预的。”
  ——(笑)那么,您很久以前就考虑过这事吧?
  “是啊,我真的想过,将《红猪》当做最后的作品就好了。还被涩谷先生说‘这样您已经不能引退了’呢——”
  ——我记得。所以我觉得这是可能的啊。
  “所以啊,我真的觉得,做出这种电影来之后,怎么乱来的东西都做了。就想要是能拍个十年这种胡来的片子多好啊。虽然我为此还对年轻人说过,‘做点更加傻的东西’。虽然也没那么简单就能做到了。做得出来的话,像《侧耳倾听》(1995年/近藤喜文监督)那样,分镜之类的,也不错吧。但是,到那个时候就是吉卜力年轻一代和吉卜力签合同了(笑)。交货期是什么时候,付多少钱这种冷酷的合同关系(笑)。想要划清界线。”
  ——是因为《侧耳倾听》,在某种程度有所获益了才这么想的,是不是呢?
  “不能跟他们一起工作啊。我会不断插嘴的。虽然在某些地方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但是某些地方就会变得麻烦吧。像是‘为什么这里要用这颜色呢?’我什么都要管的。”
  ——什么都要管吗?(笑)
  “我不会做人嘛。”
  ——您在拍了《侧耳倾听》后,反而觉得自己离开才是对吉卜力复兴有益处的事呢。
  “是啊。虽然要做到这点并不简单。可是,经过多次动画人员配置后,能把他们分成四代。逐渐从上一代把人一个两个地抽走。渐渐,就变成一刚刚进入工作室的研修生为中心,不得不独自处理工作的时期。以谁为中心也确定下来了。他们就只能自己建设自己的工作室了。就算向外面求助,向前辈们求助,也已经不是不围绕前辈们为中心工作就不行的时期了。他们的上几代,不少跟我们同时代的,也想能一同退休。虽然他们不会这么说,但实际看来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
  “所以,作为职业我暂时还不辞退,还能继续画下去,而创作作品所需要的最重要的能量,就要让那些不可能永远是新人的研修生来背负了。担任本次作品作画监督的安藤(雅司),那家伙也才二十八岁而已。虽然我知道他们的能力尚有欠缺,但还是应当放手给他们去做。”

工作的深奥

  ——这种形式的世代交替中,存在着师徒制的理想论呢。如果在其中发现了师徒制度的极限,是不是觉得还是由自己这个巨大的存在出马比较好呢?
  “哎呀,最大的理由还是在我自己身上啦。我已经累了。我想做喜欢的事情。虽然我以前做的也是喜欢的事情(笑)。不过制作长篇电影真的是体力活。看看自己身边的人们的年龄,这都是超限工作啊。所以,已经够了吧。我已经想住进山间小屋,每天散步了。”
  ——(笑)虽然我觉得您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以我局外的人角度来看,宫崎先生一边从事着作为表现者的工作,一边又深切关心着日本动画的贫瘠现状,从劳动条件到制作体系,这一切都希望能进行一次彻底改革,而这愿望的具体化,就成了这个吉卜力工作室呢。
  “既然要做,至少也要做到这个程度嘛。所以,只会成为这个样子啊。既然开始动手,起码也要做到这一步。这里也不过只是弹丸之地。根据自己要求的改变,内容也要改变。所以,为了自己在自己的时代中能更加得心应手,才有了改变组织,集中人力的行为,而到了下一代,又应当变为适合他们的系统模式。普遍通用的模式是不行的。”
  ——原来如此。
  “所以,这么做才比较好啊。只要有我在,你们一定同样也能要求这个最好的系统模式。人们都这么公认……”
  ——(笑)。
  “我啊,从没小看过我自己的工作的深奥。所以,虽然也有像《侧耳倾听》这样的制作方法,但是从旁插手还是不行。”
  ——《侧耳倾听》是部制作精细的优秀作品,可是我觉得对宫崎先生而言,也有着不安、或者担忧。宫崎先生也有这种感觉吗?
  “哎呀,我觉得要不安就不安得更加彻底一点。”
  ——(笑)。
  “(笑)。哎呀,那个都无所谓了。我要是来做那样的作品,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因为我觉得能以那样的形式将少女漫画搬上银幕很不错。其实,对我而言,《侧耳倾听》和《幽灵公主》(1997年)是建立在同样的思想基础上的。我不能同时着手这两个作品。而且,我跟近藤说过好几次,让他来拍一次什么看看。于是我就带着‘瞧见了吧,我是遵守约定的’的想法让他拍了。虽然‘瞧见了吧’说得太亲热了点。”
  ——(笑)。
  “他本人当时还搞不大清状况。还说‘啊,当导演真可怕啊’。然后他也不得不做这个项目。他开始这个项目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呢。看他无精打采地对我说作品意图的时候,我也知道他的痛苦。他肯定在想应该早点请假去旅行(笑)。”
  ——完全不会那么想啦。
  “哈哈哈哈。哎呀,当然是开玩笑啦,要真的让他怕了那就变成最糟糕的关系了。”
  ——原来如此。
  “也有人说‘你不会不安吗?’,但要是不感到不安,才令人生气哪。在电影制作的现场,却一点不觉得不安,这不奇怪吗。正是这种不安成为自己的动力……不安、不满,老头子一边去,这些感情。”
  ——(笑)。我明白了。
  “所以,也没有很不放心。我在的话果然会很麻烦啊。剩下的时间,就算再工作五年吧,这五年喝茶混日子就行了吧。”
  ——宫崎先生,只要有工作,就会做到死哦。
  “要是这样的话,死的时间会一天天接近呢。”
  ——那样的话,就算了。
  “是啊(笑)。那么,这就能明白,这样我就能比手冢先生长寿了。”
  ——哎呀,您是这么想的吧。
  “我说的很清楚啊,我还想活久一点(笑)。”
  ——但是,宫崎先生,这是拿才能来交换的啊。
  “那样不就只剩五年了嘛。好困扰啊。”
  ——我不那么想啦,我觉得您还是能长寿的。
  “(笑)。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啦。”
  ——不,很重要。因为我们还想多看几部电影啊。宫崆先生不也会这么想吗?还想多看几部黑泽明之类。
  “不会,完全不会这么想。反而觉得他停手比较好……《影武者》我就觉得还是不拍比较好,真的。而且我觉得《椿三十郎》都拍得不大好。”
  ——(笑)那部拍得不好吗?
  “不好啊。绝对不好。所谓制作电影的人们啊,是近代人哦。那个则是失去了近代人的心。不,也许是我的妄想……。日本黑白电影时期的顶点是,那个时代的知识人,作为近代人而制作出了电影的时候吧,我是这么感觉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唔、
  “我认为不是因为要做日本风格的东西啊。当然,我也想过,非日本风格的也有过吧。比如说,对黒泽先生来说就是俄罗斯文学、是莎士比亚。算了,不谈这个了。现今的电影人本质上是不是都不是那样呢……虽说如此,我也不怎么看就是了。其实,我想应该去看看最近的热门电影。我已经不会为了消遣而去看电影了。不过,为了学习而看电影更加讨厌(笑)。”

不见天日的日本史

  ——关于这次的《幽灵公主》,在您和司马辽太郎以前的对谈中,司马先生曾经说过“拍一部关于幽灵的电影如何?”这是否宫崎先生心中的动机之一呢?
  “不,不是呢……因为我不是这么坦率的人。这主题更早以前就有了。再早的时候有《美女与野兽》的存在,还有以日本为舞台的制铁集团。挖山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家伙,某一天突然活动了起来,这样的电影要不要做做看呢?我刚进入东映的时候就这么说过。”
  ——是吗。
  “虽然那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我把画给高畑先生看后,被他说,这不是日本的自然。但是,现在经济结果成为这样,就能坚持自己的主张了。就算原来是错的(笑)。这漂泊的制铁集团,却能瞬间煨发出魅力,就算不拍成电影,也能向下发掘。《幽灵公主》为了简明易懂,设定在了工厂制手工业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但在历史剧表面或者时代剧没有出现过的地方,还有其他很多有美丽的集团,日本的历史啊,是相当丰富深奥的。我从前就考虑过这问题。所以,对于以只有武士和农民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历史观为背景来制作的电影,我无法忍受。可是,是否能跳出这一思维框架,我也有过犹豫。我也讨厌右侧的世界。所以,以此主题来制造我自己所能接受的世界,不能太耗体力,一旦动手就要一气呵成。与黑泽先生交谈的时候,黑泽先生曾对我说过‘要制作日本为舞台的时代剧的话,用莎士比亚的形式就好啊’,可我却一直觉得,那是完全不同的,而且连幻想故事这类型都做不到吧。”
  ——与其说这是电影问题,不如说是宫崎先生的历史观、世界观的问题——。
  “可是,最近,像纲野善彦先生的作品里也是,隐藏着历史的小罅隙般的内容越发明朗起来。所以,我想能更加融通一点地来看待历史。”
  ——原来如此。
  “虽然经常会说日本的过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传说,欧洲却令人羡慕地有精灵啦哥布林等等大量妖怪存在,而这样的话,就能知道日本其实也有形形色色的妖怪吧。”

木灵

  ——原来如此。在这部《幽灵公主》的主题、情节中感到的胜算,是什么时候在内心确定的呢?
  “没有确定过。”
  ——真的没有确定过吗?
  “真的没有。《侧耳倾听》脚本的完成是在三年前,那时开始就必须进入这一部的制作程序了。从那一刻开始,基本上一直都在做准备工作。而且,一直都很困扰。”
  ——可是,“幽灵”这一概念和工匠集团这种构思,都跟胜算无法联系上吗?
  “联系不起来啊。光这么讲,将来怎样啥也不知道吧?这次剧本出来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所以其实根本没有写呢。”
  ——(笑)。是吗。真是一团糟呢。
  “(笑)。是一团糟啊。虽说只要开始写,就什么都写得出。”
  ——我去看了官网,当初的设定是个很长的故事呢。
  “应该说是变长了的。因为对我而言,这个主题非常有魅力。所以写着写着就成了小说一样。都不是电影了。”
  ——那跟这部电影有很大不同吗?
  “不同啊。”
  ——那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独自一人深入茂密的森林,在那里遇见一个冶铁的老年男子。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这里是从前的铁工场被草木掩埋的遗迹。”
  ——那,这是在这部电影很久之后的事了?
  “不,是很久之前。那座阴森恐怖的山,铁工场的人一次次进去,一次次败退,森林中虽然铁屑资源丰富,人们却无法接近。据说森林外有一个铁工场的人。然后,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在那里干活。”
  ——好像很有趣嘛。
  “哎呀,是很有趣啊,确实很有趣。然后,开始默默铸造箭头,老人还会给他做饭,少年则会带来一些干鱼,而那鱼怎么看也不像是这附近能有的鱼。说这些也袠不多了吧。虽然有趣,可是拍不成电影哦。因为长得不得了(笑)。”
  ——没有成为任何演出吗?
  “后来就这么放了很久,就说起了这部电影的话题……虽然显然会跟这扯上关系,也只是用一下设定而已。”
  ——就算这样也有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呢。
  “就算不说一小时,一般情况来讲,拿到这种原作,照着制作电影,就等乎是工作人员的苦海开始了。本来是应当按照原作来制作的电影,却没有原作。可是再要写原作,又要花很多时间吧。自己至今想做的片断世界也有很多。于是事先没有剧本就开始拍了。不过,这个故事其实比电影还要有魅力得多。铁工场的景色也更加有泥土味,各方的纷争关系也更加鲜明,整天都在出乱子,铸铁的人们就生活在那其中。”
  ——很有趣呢。
  “非常有趣哦。每天都能写出很多笔记。可是都不能拍成电影,简直到了让人惊愕的地步。”
  ——一点都拍不了么。
  “拍不了。然后,少年默默坐下,一点也不客气拘谨,就好像他是这里的老熟人一样。少年又起身出去,天色变暗时,古怪的东西出现在少年的眼前,那就是木灵的原型。今天出现的好多啊,老爷子心想。老爷子好像知道少年看得见的样子。关于小屋的构造等等很多的主意,光是想象就觉得兴奋不己,可惜不能拍成电影。”
  ——好像纯文学呢。
  “虽说千方百计把这构思放了进去,可要是有人来写原作就更好了。其实,大家不但很迷信,还都是很精明的人。虽说就像是虾夷知识什么的,都非常的精明嘛。”
  ——(笑)。
  “那是很糟糕的宗教不是吗?说要给你宝物,其实就是削块木头而已。给你块木头就能让你进天堂,真的是很可疑的宗教啊(笑)。那个就不说了,我觉得野兽地盘更大的时候,身体也更加大。我在把世界设定为那些大型野兽聚集在幽深的森林中时,就觉得有一做的意义。可是,要成为电影形式,又不得不全盘放弃。”
  ——有一点困难呢。
  “是啊,很困难。”

《幽灵公主》世界观的反面

  ——那么,从构思刚开始时,到这部《幽灵公主》这个过程中,花了多少时间?
  “这个啊,先把不能用到电影里的内容,重新写出来。”
  ——在这个阶段,还留有当初的构思主题吗?
  “嗯……是从谜样少年开始下笔的。无论如何不是普通的日本人。这少年,其实是冲着狮子神的脑袋来的。错综复杂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我想制造一个如此有点恶麂性的少年。”
  ——非常有趣呢。从一开始就内藏了茅盾这一点非常有趣。
  “有趣得很呢。狮子神的头颠沛流离的。可是我又讨厌制作这样的电影。但是没办法。譬如说,持续一年的连载,非得手忙脚乱地写不可……痛苦呻吟的结果,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画个连载漫画也许还能清楚一点,可是时间一天天接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干了。每天睡觉都睡在准备室里。真的经常在那里过夜。这段时候,我把《侧耳倾听》的部分背景拜托井上直久先生负责,从那时开始了交往。井上先生,是不是都画腻了呢。”
  ——就算这样,这部《幽灵公主》还是很好的作品。
  “但是我不得不舍弃掉最令我自己感到有魅力的部分。制作《风之谷的娜乌西卡》时也是这样,死了描绘风之谷的念头,只能画成漫画。而,想着能画成漫画又不画。相反,觉得能画成电影,又变成了风之谷的一天。所以,不打破条框,就不能表现我们自己所不熟知的民族、习俗等等。可是,做得像模拟纪录片一样也没办法。我明白,在《娜乌西卡》时的经验,就该让我死心了吧。但是,那样的设定吸引力又太大……但还是不得不放弃,就一下子跳到了虾夷上。”
  ——原来如此。
  “放下日本刀,梳起发髻,这样就变得像‘天平童子’一样。所以不得不放弃发髻和日本刀。我以前就对有兴趣,经常自行想象他们有怎样的习俗,所以就加入了类似的设定。我很喜欢开头那个村庄的场景。男人们举着盾牌出现,我觉得虾夷人就是会用盾牌的(笑)。还有石制箭头是不是相当后期才出现的等等。我妄想了很多东西……女孩子的装束参照了不丹、泰国等地的山岳居民大半。还有和服,不用白和而是染成黑色,胸前有装饰物。当然,不会画得这么详细,只是上色而已。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真想为这个开头的村庄单独拍一部电影。哈哈哈哈。”

新的历史观

  ——这部电影的标题是《幽灵公主》,可是主角却不是幽灵公主,某种意义上阿西达卡才是主角。他从一开始就是少年设定吗?
  “《幽灵公主》这个标题,其实原本是以《美女与野兽》为基础,完全是别的台本。”
  ——跟刚才说的完全不同吗?
  “对,是的。还做了本书。铃木制片说,拍成电影的时候,绘本比较方便,硬是要强迫我照办。”
  ——(笑)。
  “我被他威胁过好几次呢,还跟我说‘宫崎先生,这是最后一次了。钱也到顶了,不能再多用了。要拍这种麻烦的时代剧的话,不趁《幽灵公主》这次就没机会了哟’。虽然我是很像拍。哎呀,这也是真实想法就是了。”
  ——那么,从一开始,就有这是最后的作品的意识了吗?
  “不,至少我知道了世道有多艰辛。制作费用二十亿元,我觉得这真是最后的机会了。将来就不能简单地筹集这么多资金了。”
  ——那么,这个少年,当初就设定为少年的吗?
  “是的。是少年。原本,这部《幽灵公主》的台本,是大山猫和嫁给他的三公主——排行第三的公主的意思。而现在变成了‘珊’一截然不同的故事。虽然这也有它的魅力,但考虑到自然和人类的关系,这部作品和现在的还是有所不同。而且,那里面的武士描绘方法,还是黑泽明式的。那个时代的历史观什么的,被模式化地完全照搬了。明明知道日本的历史不是那么单纯,却将那个时期的真实公式化地表现出来,是不行的吧。即使是时代剧模式,按模式照搬的人就会被时代剧所击溃吧。”

无条理的生

  ——在这部电影的最后,出现了宫崎骏一贯风格的主题,“你生存在森林,我生存在铁工场”。我觉得,正是有了这句台词,才有了这部电影,而“我生存在铁工场”,是代表宫崎先生自己的发言吗?
  “不,不是这样的,因为我觉得阿西达卡只能这么说。虽然也有很多家伙会说‘想回故乡吗?’”
  ——哎呀,不生活在铁工场就没有意义了吧?
  “没意义了啊。可是,要是我说,珊回故乡后,卡雅也在那里的话,也会有人相信,这程度我还是很清楚的(笑)。还说过干脆让他把两个姑娘都娶做老婆算了(笑)。”
  ——所以,我能感到一种非常肯定的结束方式,它反映了现在的宫崎先生非常强烈的肯定的情绪。这种结束方式,是当初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吗?
  “嗯,大概就是这样。那女孩说了,‘无法去原谅人类’。而相对的,阿西达卡‘那也没关系,一起生活吧’。也就是,珊这个角色,就是戳在阿西达卡心中的一根刺。即使明白今后会遭到很大变故,阿西达卡也会背负着这份痛苦生存下去。”
  ——就是这样呢。这么说的话,就是,主人公必须少年,主人公必须是男性……。
  “是啊。所以,我本来其实考虑过‘阿西达卡的SEKKI’这样的标题。SEKKI的写法是草字头下面两个耳字,意思是埋在草丛里的耳耳相传,是我造出来的字。KI是‘记(物语)’的意思。所以就是,埋在草丛中的物语的意思,不过制片说《幽灵公主》比较好。因为有宫崎骏的‘的/之’字法则,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个‘的’字在标题里。”
  ——我啊,我可是全面支持那位制片人的判断呢。
  “所以,我还是觉得怎么都行了。”
  ——阿西达卡一出场就突然遭到诅咒呢。那诅咒作为最早的诅咒,意义很深远呢。
  “是啊。要不是这么荒谬的诅咒就没有意思了。因为,成为过敏体质的少年、得了小儿哮喘的少年、患了艾滋病的人,这些情况会日益增多,都是荒谬无理的现象。”
  ——他必须被诅咒,不得不被拉入诅咒,从这个开头开始,到最后结尾处,他得出了“我要在铁工场生存”这个清晰的结论。令我感到《红猪》确有其制作的意义,不禁想鼓掌称赞宫崎骏的伟大。
  “不敢当。哎呀,完全看不懂的人还是很多啊。很有趣。大部分没看懂的人,好像都是自以为喜欢电影的大人们……”
  ——不是很好理解吗?
  “所以,出乎意料,孩子们却都很容易就理解了……不,说真的我自己都不是很理解这个结局。制作竭尽了全力。现在还能发现不少不尽人意的地方……所以我也会想是不是省略点,内容简明点会比较好……。总之,人会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发狂,如果有人能越过这一状况,就试试看,被这样的心情逼迫着。没法子的事啊。”

暴力性

  ——不过,没有《红猪》的话,《幽灵公主》也做不出来吧。
  “可这不是事后诸葛亮的说法吗(笑)。都是因为说了不能引退这句话。”
  ——我觉得,正是因为《红猪》将自己作为主人公,才有了今天。
  “那种电影可不大该拍呢(笑)。”
  ——为什么?
  “制作出《幽灵公主》后,终于感到,拍了《红猪》真是太好了。也能够理解了创作出猪这样的角色所感到的幸运。保持猪的样子在天上飘可不轻松。”
  ——确实“猪”并没有就此结束。反过来说,有了这部《幽灵公主》的出炉,让我感到,今后三十年左右,都能看到新的作品吧。
  “(笑)。那个——,就是因为这么不自重,黑泽先生才晚节不保的啊(笑)。真的,电影导演到了七十岁还在拍电影,耳朵都不灵光了还在拍电影,很奇怪的(笑)。”
  ——(笑)这次很具暴力性的表现方式也成为了一个话题,断头掉手这样的画面在至今为止的宫崎先生的作品中基本没有出现过,这也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
  “嗯,想着要做好觉悟。想着这样一定就能把那些单方面认为吉卜力就是善待自然的家伙们踢飞。当然,实际结果是预料不到的。”
  ——可是,那不是宫崎先生的责任吗?
  “大致上那是生意行为。所以,我本想让红猪来撕碎这一面具的。”
  ——是吗。可是,此前的遗产太大了啊。宫崎先生批判过人道主义的手冢治虫,但在同样的意义上,重蹈其覆辙的危险度不也很高吗?
  “我还要再……不,这个话题打住吧(笑)。可是,只看到令自己愉快的一面,而忽略其他信息的人很多,这是个事实。”
  ——是啊,宫崎先生就好像是绝佳的饵食呢。
  “我都还骑着大排尾气的三轮摩托呢(笑)。”
  ——(笑)我们不要跑题太远了,还是说那个暴力的表现形式,从一开始就决定下来了是吧。周围的工作人员没人觉得这太过火,而提出异议吗?
  “没有,没人反对。大家都欲求不满了。我想反而是求之不得吧。本来就都是些狂暴的人(笑)。我觉得能在工作场所躺平睡觉的人都是狂暴的人。所以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而且还画了《娜乌西卡》。要是早知道能画成漫画,说不定当初就不用拍电影了。”
  ——(笑)。是说,把自己暴力的部分释放出来,心情反倒会变得很好,对吧?
  “一次也是发泄,两次也是发泄,心情都会好。反正要杀,那就杀得干脆点。不过我没想到会想以此为中心制作电影。”
  ——是这样啊。
  “对待生死就是这样。如果不喜欢,那就不要带着孩子来看。所以,海报也画成满嘴鲜血的女孩子。血是可怕的,这种观念本来就很奇怪吧。有了血液的流动才有生存啊。所以,我觉得可以来表现这样的血。但是,如果让鲜血四溅,拍得好像血腥片一样,也让人不舒服吧。但我还是想表达出一定的流淌感。以前就这么想过了。要流血。这么做会比较好。”
  ——在这种意义上,让我来说的话就是,宫崎先生的第二章开幕了。
  “哎啊,不要那么想啊。因为有时间的极限嘛……。作为一个工匠的时间。”

自信的丧失

  ——今后会有怎样的作品姑且不论,总之是第二章呢。
  “哎呀,我倒是也有个想试试的题材。毛毛虫的故事。”
  ——毛毛虫的故事,是怎样的故事呢?
  “主人公是非常小的毛毛虫。有三十条一样毛毛虫出生,大家的长相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很明白啦(笑)。
  “毛毛虫不是从虫卵里一群群孵出来的么。然后它们慢慢死去了。最后,残存下来的那一只就是主角。尤其是,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它活了下来。是这么一部电影。”
  ——还是不大明白啊(笑)。
  “那毛毛虫啊,是人行道的行道树根部的毒蛾幼虫。”
  ——这跟主题无关吧?
  “有关啊。这可是非常有趣的。是通过这些幼虫的时间和视线来描绘这个世界。于是,没有了草丛就等于没有了活路,不得不去寻觅可以吃的草。如果那里植物丰富倒还好,可惜不是。街道尽头稀疏的草丛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它们出生在那里,草被吃光,兄弟姐妹们都饿死了。尽管如此,它还是爬到了另一个可供生存的草丛,是这样一个故事。我想拍一部以虫的世界为内容,给小孩子看的电影。我觉得这很有趣而已。也就是说,人类的视线可以把事物放大来看,但毛毛虫这种渺小的生物看到的世界,还没有描绘过。很多事物都会被放大来看。但是我认为并非那样。因为对小小的毛毛虫而言,树叶就是巨大的。所以,想象毛毛虫眼中的树叶是什么样子的话,就能把巨大的草看作牧场了吧。一群群爬在上面的虫子就像是牛一样,慢慢爬着的毛毛虫。四处还有大石块,那是煤屑和灰尘等等。自由地发挥想象,那就是个非常超现实主义的世界了。因为是毛毛虫眼中的世界,雨珠的速度跟我们看到的也是不同的
  ——这世界只有在动画中才能表现得出来呢。
  “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真是很艰辛啊。”
  ——要做的事情很多吧。
  “是啊,我想拍呢。所以,这次在这个题材和《幽灵公主》之间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了《幽灵公主》,因为觉得现在不做以后大概就没机会了。”
  ——是吗(笑)。
  “不要随便附和啊(笑)。这个可称得上乱七八糟的企画还是放弃了。不过,写成企画书来看的话,真的非常有趣哪。”
  ——可是,《幽灵公主》是非拍不可的作品啊。反正我觉得不说出“在铁工场生存”这句话是不行的。
  “(笑)我又要说非常政治性的发言了……不,我要拍电影的话,就算是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想拍。可是,在这里,我不想说‘那么下次就是这个乱来的企画了’这种妥协一样的话。会不会成为跟至今类似的风格是不知道的,要先进入制作再说。”
  ——这是放弃的意思吗?
  “是的。因为这需要对自己的力量抱有自信。可是,这份自信现在已经没有了。到了这年纪,已经无力把散乱的东西整合起来了。不去针灸连电灯都开不了(笑)。”
  ——我看官网,您好像连去针灸了好几天呢。
  “不,也没那么严重啦。真得很严重的时候也就是一个礼拜去两次。那家伙就光知道写针灸的事情。”
  ——还有,关东大地震的训练频率也很高呢。
  “啊啊,是吗?”
  ——您这么问我,难道不是您自己去的吗(笑)?
  “但是频率并不高啊。也就是野炊训练,简易厕所之类……。啊,这次造的新房子里有一口井,这口井还带着手动手泵,这样用水和排泄问题就能解决了。”
  ——在我看来,宫崎先生心中没有对关东大地震的危机感,反而期望它的到来吗?
  “是啊。”
  ——我没想错呢。
  “是啊,正是我期望的。地震的话,这部电影就拍不到最后,就可以成为梦幻的名作了(笑)。”
  ——那就可以说,关东大地震不发生不行呢。
  “话虽这么说,不过要是地震的话,最好在因为画不出分镜而头痛的时候震(笑)。”
  ——哎呀,那宫崎先生就是为了等待着一刻的到来,召唤那一刻的到来而作训练么。
  “是的。”
  ——(笑)。
  “我不会叫地震的啦。反正,就算叫了它也不会震的(笑)。曾经有位名叫尤里·诺尔斯金的俄罗斯作家来吉卜利,说,‘我能明白这心情。我有时也会想,大地啊裂开吧。’‘大地啊,裂开吧’很有俄罗斯风格,真不错呢。就算大地不裂开,日本也有地震了。”
  ——官网的日记很有趣呢。不过结石可不得了。
  “哎呀,那不算什么啦。就半天而已。大家还因为我终于倒下了而欢欣呢。”
  ——哈哈哈哈哈!
  “疼当然是很疼,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救护车床垫的弹簧质量之糟(笑)。要运送病人的话,该用缓冲性能好一点的垫子吧。车子转弯的时候也够呛。而且,开得那么慢腾腾的,我都想帮他们来开车了(笑)。”

爱憎

  ——(笑)让我们回到第二章这个话题吧。看了这部《幽灵公主》后,觉得,这真的是宫崎先生内心世界观的颠覆。您自己觉得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在拍摄《侧耳倾听》的时候,或者应该是漫画版《娜乌西卡》开始连载的时候吧。那时就感到,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啊。想要制作《侧耳倾听》这样的作品的愿望异常强烈。除了此处别无容身之作,这种感觉的作品。这条肮脏的街是最后的住所。”
  ——画了《娜乌西卡》,觉得自己最终在这样一个肯定的地方安定下来了吗?
  “没理由这么觉得吧。”
  ——是吗。
  “同时,不同的部分也很明显。”
  ——现在也有,所以您才期待关东大地震啊。
  “哎呀,那只是为了个人方便啦。比如画不出分镜的时候。”
  ——(笑)。不,我想不止这些。
  “差不多就是这样啊。就只是为了方便着想。”
  ——就算画的当时没有在肯定的地方安定下来这样的想法,可最终还是达到了这个肯定的地界。虽然完全不会高兴,但站到这肯定的地方,当时心情是怎样的呢?是不是想,啊啊,只能这样了?
  “不,我有着强烈的让人类得到惩罚的愿望,但这不是想让我自己成为神。那可不好。而《新世纪Evanglion》(庵野秀明监督)就是这样的典型,自己不了解的人都是可恶的,都消失了才好,不要出现在画面里。这种要素在我自己心中也大量存在的。我觉得,把时代气息和情势感在电影里随意表现的电影,是最糟糕的。如果不将不流行的人物,过时的事物好好设定进去,不去管人类会做些什么,这样会做得好吗?大概这就是庵野与我的不同之处……这是因为我上了年纪吧,也许因为我是安保年代的人。”
  ——庵野先生也还在发展中啊。虽然我觉得你们完全不同。
  “我觉得他其实是很老派的人(笑)。有会乱来的时候(笑)。我很讨厌画群体场面。又浪费时间又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是,在画的过程中……能尽量地描绘出人类好的一面。所以这次,我画出了厌恶的一面,但也打算画人类可嘉的一面。铁工场的人不光是好人,也有愚蠢的一面,狂暴的一面,因为不这么画,就不能画出真正的人类。总之,‘铁工场里的人=劳动者’,我准备带着这样的观点来制作电影。不描绘人类是不行的。虽然我明白,因为是动画,就有其限制,但做了再说。首先要构思一个知道那一点的主角。如果主人公只知道自我崇拜,那就太无聊了。说明白点,就是我的不幸要让谁来补偿。所以,我并不想让幻姬说出‘粗暴的言行只会让不幸稍缓到来’的话。‘我经历过很多你们所不知道的悲惨’,这样的情况很多,但是那恨意、憎恶等情感,一旦燃起,再生,一定也会给对方造成同样的憎恶。我想只有这一点,她是清楚的。当然,我不在现场不得而知。可是,她怒火上头时,手中就会喷发出黑色的物质,这点我有真实的感觉。”

名为吉卜力的铁工场

  ——至今为止,宫崎先生在理想主义的背后,还抱有虚无主义,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如今却被重启了一。
  “重启不是游戏的说法吗。所以不是这样啦。在这意义上,像是创作欲啦,自我显示欲啦,作品卖相啦,我还有很多这样的打算想法,所以,完全不准备含笑隐居。但是,我想纯粹只为了自己的想法来做一部作品。我不想陷在吉卜力这个几乎令人厌倦的人际关系里。前期的休息结束了,于是就回到了《娜乌西卡》的作品制作。这可以一个人默默画,不怎么需要跟人打交道不是吗。而《娜乌西卡》也会遭遇瓶颈。那时就觉得,还是暂停漫画,拍一次电影比较好啊。这样就没有现在的《娜乌西卡》了吧(笑)。要怎么度过坎呢。固步自封是不行的。”
  ——果然,制造新的铁工场就是这意思吧。
  “是的。可是,有人能顺着一直以来的做法下去,也有人不能原样继续啊。我已经到这把年纪了呀。东映时代的动画朋友已经一个个开始退休了。所以,不光是我一个人无能为力,大家都是一样的。就算再怎么虚张声势,再怎么计划满满,也已经……。”
  ——我擅自以自己的逻辑分析一下,吉卜力这个公司,是为了让宫崎先生的理想主义软着陆而造的实验工厂。所以,在那里能得出很多结论,理想主义也能再一次接近现实。
  “那是因为幸好它与德间书店合并了。我不上心的员工可以调去那里。”
  ——这种现实事务也是会有的啦。
  “虽然那事我不想关心。反正那些员工调走了我松一口气就是了。也完全不会觉得会被夺权什么的。本来,我有时连为什么要在现场监督都不大清楚。也没被说过换人来做吧。”
  ——那是为了宫崎先生的理想主义不是吗。为了铁工场的建立不是吗?
  “只有人类是无法创造出作品的。就算建造出场所。”
  ——所以说,那个,完全不是说离开铁工场就是舍弃那理想主义,而是为了整理理想主义才放手,这种想法出现在了宫崎先生的思想回路中,然后,现在跟您的交谈下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要结束是很困难的啊。在某个时代打上终止符。确实会感到不舍,但是……。”
  ——离开孩子、离开父母,是要双方行为才能成立的呢。
  “嗯。不过客观考虑的话,这么做是没有收益的。要是下次的作品困扰了高畑先生那另当别论,关于之后该怎么办,铃木制片就说,虽然他认为宫崎一定会有所安排,可还是想跟两人讨论一下。可是,那时我在工作现场晃来晃去,就算有别的监督在,我也会对原画等等指手画脚,我就是这种人。我知道这种个性要不得。这样晃来晃去,自己反而画不了原画,变得闲了。那是多余的插嘴吧(笑)。所以,关系到作品的时候,还是不要左顾右盼比较好。”
  ——是啊。
  “确实是这样。如果自己还要去关心别人的作品的话,最好先分配一下时间。”
  ——您这么想吗?
  “我是这么想的。”
  ——今天我来,是以为您的引退发言不是玩笑,准备来向您抱怨的,看来不是这样呢。全部都是为了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笑),你在想什么啊。”
  ——宫崎先生,请不要剥夺我的乐趣,我是打算说这样的话的。现在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我放心了。
  “因为我还有别的许多想做的事啊。因为工作这东西,当知道要离开它的时候,就会非常舍不得。所以,当我看到熟人的退休时,就能感到,留恋真是最难为情的了。”
  ——是啊。
  “就算舍不得,也要装出一副完全不是那样的表情。所以,到时我要搬到一百公里以外,绝对不再来这里。门a的路也要全部堵死(笑)。”

庵野秀明

  ——虽然我不会这么想。刚才提到了《EVA》,官网上写过,吉卜力内部也有《EVA》迷。
  “有啊。还有《攻壳机动队》(押井守监督)迷。还被我说过是笨蛋。去他们公司不行吗(笑)。”
  ——(笑)。
  “是有啊。还有迪斯尼迷的姐姐们。”
  ——在宫崎先生看来,弟子庵野秀明的《EVA》如何呢?
  “我只看了三分钟。看不下去。”
  ——没意思吗?
  “我觉得那种东西是不需要的。起初看到分镜的时候,还想,‘这家伙上来就是大手笔嘛’(笑)。听说使徒什么的设定时,也觉得他找了个了不起的题材,不过反正,结束了,太好了。”
  ——可是官网上写着“庵野也把电影分成上下部了啊,真可怜”之类的。
  “那是从他本人那里听来的。还有做TV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很烦恼,还说了‘逃跑吧!’因为他说‘我真的不想做了’,我就说‘那就别拍电影’。使出全力的人类的状态我自己是经验过的,很清楚。使出全力的时候,如果是基于商业上的理由而不得不继续,想到那是怎样的心情,如果还想继续自己真心想做的东西,还是逃跑比较好。被束缚在自己的作品上,结果却是喂抱了讨厌的大叔们。因为日本就是这样,说着‘托您的福录影带卖出了几万套’的差劲的家伙们的脸,能出现在经济栏中,就是这种差劲的国家。”
  ——您没有看过《EVA》吗?
  “看了三分钟啊。然后就不用看了。”
  ——可是,您不是还跟庵野先生谈话,还让他别做了吗?
  “说了啊,说了一般论。因为我听庵野说了他的状态。在桌子旁边铺上被子,进进出出什么的。庵野那家伙,反正是不会去洗澡的吧(笑)。这我知道的哟。而内在如何,不去看也行。因为他是个不怎么需要多观察的人。比起那个,我有点担心的是那家伙的顽固。那样做,就是把自己束缚在作品上吧。像是大和号,高达。被束缚在那样的作品上是最糟的,最好能将自己的作品用弃如敝屣的眼光来看,然后开始别的制作……因为那样能赚钱,也能用金钱掩盖姿态。跟他说后,他说,‘我还雇了工作人员啊’,我说,‘工作人员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丢下他们出去就行了’。说了好些这样多余的话。”
  ——可是,宫崎先生不也一次没丢下工作人员嘛。
  “我丢了啊。《娜乌西卡》,还有《天空之城》的时候,都得到解放了。因为《龙猫》结束后,《魔女宅急便》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样子不行了。可是,如果我说解散吧,他们又无处可去啊。只能发固定工资了3到《魔女宅急便》为止,还是计件工资制的。那怎么看都太可怜了。因为内容太多,人手就会慢。再计件发工资的话,就有人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改变了一下做法。这样的话,做得慢也不要紧了。不过现在,员工动作慢就成了最大的问题了(笑)。因为本工作室月花费在八九千万元左右。CG部一有新的器材还会满脸喜悦地拿来用。问多少钱的话,要一亿呢(笑)。”

押井守

  ——《攻壳机动队》也没看吗?
  “没看。”
  ——押井守先生对宫崎先生作出了各种有趣的评价,宫崎先生对押井先生有什么能说的吗?
  “他啊,对狗很狂热(笑)。他那只笨狗”
  ——(笑)您很了解嘛。
  “我很了解哦。他还对别人家的狗恶言相向,跟狗吵架呢(笑)。还说汤拌饭有什么不好等等。我是用汤拌饭喂狗的,那狗都活了十七年了。可是押井守,他为了狗都搬去过伊豆。还在房子附近开辟给狗走的路,他家那只笨狗啊,对细菌抵抗力很差,都不怎么出门。我听他说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由业者大都散布着一种可疑的气息吧(笑)。我也对押井先生说过,那么喜欢狗的话,就拍一部爱犬物语啊。不要拍那些无聊的动画了啊。什么人脑、电脑的。”
  ——您不是没看过吗(笑)。
  “没看过。可是我知道啊。我看过士郎正宗的《攻壳机动队》么。动画又只拍了一部分,反正差不多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吧。要说作品包含什么意义的话,就是那家伙也不是那么擅长这方面的人(笑)。拍《机动警察PATLABOR2 the Movie》的时候,我可是服了。觉得这片子好像有什么深意,他却说,‘反正没什么含义的’(笑)。之前也说了,他真是个怪人。押井先生还说,东京已经没啥留恋的了,所以就去伊豆养狗吧。还说因为自己的腿短,养的狗也是短腿。那只笨狗啊,据说还在家里随便大小便呢。”
  ——押井守对宫崎骏的评价不如宫崎骏对押并守的评价有趣呢。
  “基本上我们是朋友啊。所以希望对方能精神振作地工作。不过,押井先生其实是非常重视生活的人,不像他作品中那些形而上学地生活着的人。虽然废话很多,但真的是非常健全、洁癖的男人。”
  ——好敏锐呢。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啊。早起早睡之类的。所以,我们吉卜力还被他念叨过是斯大林主义什么的(笑)。”

高畑勋

  ——哈哈哈哈哈。那,接下来,说到吉卜力就会联系到高畑先生的作品,可以这么说吗?在我看来,宫崎先生和高畑先生之间,逐渐生成了一种旋拧的构造。
  “旋拧的构造指?”
  ——在世界观上有所重合了。
  “说的也是啊。我觉得这也不错吧。这个工作室将来会怎样转变呢。这么说有点对不起铃木制作人,可我们觉得他还能再干五年左右了D”
  ——这样的话,吉卜力这个世界观统一的品牌,就形成宫崎、高畑模式了。然后,一直以来都跟制片很紧密的关系,今后也要慢慢淡化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反正我是不当制片的。我不想参加记者招待会。跟着宣传人员东走西走很烦啊。我已经受够了。”
  ——作为战友来看,高畑先生怎么样?
  “其实我希望高畑先生不要再有新作品了。”
  ——不再讨论世界观了吗。
  “不再讨论了。两人谈这种毫无关系的话题,会以大笑收场的。这情形已经发生过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真的一起讨论过。因为彼此个性差异,也造成了一些不能挽回的情况。后来我们就觉得还是算了吧。人类只能各自在各自愿意的范围内生活,那个人第一次冷静地做出了决定。我们大家都明白。高畑流、宫崎流,各自按各自愿意的去做,如果有一方在路口迷路那就不得不采取些措施了,可是看来迷路的情况不会发生,所以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所以,我绝不打算让高畑先生进Senior吉卜力的。那样缺乏生产性的人,会连电费都拿走的(笑)。”
  ——党派性一清二楚的Senior吉卜力呢。
  “这也很好啊。不喜欢的家伙不来就是了(笑)。我也没打算让这种人进来。但是,反过来说,现在这个时代,即使是铅笔画,只要稍微用上一点机械,马上就能变成胶片了。还有数据场景等等系统。所以,以怎样的形式面世不是问题,只是要提供一个出产如此作品的场所。所以想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不要过于依赖计划,也不要整天换地方。虽然如此,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又坐进吉卜力了(笑)。我就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人。不过,到了眼睛看不清,手臂也画不动的时候,我不会说出,这点小事不用在意,我还精神得很,之类的话。我可不精神(笑)。”

无意识

  ——(笑)所以,这部《幽灵公主》就是体现让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的到达感的作品吧?
  “不是到达感,是疲劳感。说实话,我没有感到什么到达之类的。只是眼前有个入口,一旦进去就无话可说了这种感觉……直到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尤其是,在看到全是成年人的记者招待会时,更加希望这电影由小学生来看。小学生是最能理解这电影内容的吧。如果这电影是要让大人来感受时代所有的通奏低音之类,他们也会作出反应的吧,即使在结果上没有回答,无意识之间说不定已经接受了,只顾着自己的期待其实是相当强烈的。对那些觉得电影就是这种东西,希望电影就是这样的人来说,这是部看起来比较吃力的电影。”
  ——反过来说,这部电影的背后也隐含了对上一代的不理解的绝望了?
  “不,上一代也是有人能看懂的。所以,我并非是严格按照年龄来考虑。我知道看的懂的人是明白它的好的。在暑假上映,就是为了期待孩子们的反响。所以我希望结尾能进一步升华,能有各色人物出场。虽然从这样的电影的做法上考虑,是相当随便的做法……”
  ——不,我不这么认为。
  “不,说要那么做的人真的极少。制片都说最后要不要来一场械斗了(笑)……”
  ——可是,最后的场面还是很壮观啊、
  “哎呀,总之大家都做得很好。”
  ——或者说,这部电影太好了。
  “不要说漂亮话啦,这次,每个阶段的负责人都全力认真做到了最后,我很清楚。在这个层面上,我觉得这是部幸运的作品。还导入了数字场景,这个过程中,人员配置也熟练了很多。虽然现在吉卜力正在大规模建设中。这次休息结束后,大家一起来转换到数字化吧。”
  ——这样的话,就能大幅度省力,缩短制作时间吗?
  “我想这还是不行。光学镜头摄影会用到最后吧。数字摄像机也会投入使用。导入数字摄像机后,摄影的工作突然变得广泛起来。因为数字场景和CG部可以合并成一个部门。人员配置也到位了。还有,迪斯尼也给了帮助,他们在数字化的实验上产生过错误,并把这些错误都公开了,看过之后,我们就可以不用走弯路了。”
  ——片头最初也是CG的预定吗?
  “那段CG是最棘手的。虽然只有3个分镜,可一个分镜就要一千万元左右啊,真的。”
  ——手画就要花上两年的工夫了(笑)。
  “也有到了第二年才做出来的。不过这也是工作进程了。其实坚持是很辛苦的。我只检查人类和野猪神的动作部分。剩下的都指使给别人去做,还威胁他们效果不好就要他们负责,我就动动嘴皮子(笑)。”
  ——所以您才被押井守批评为斯大林主义啊(笑)。
  “可是他也快五十岁了哪。”
  ——没有的事。他跟我同年。所以是四十五岁哦。
  “到了四十五,五十也快了。五年一转眼就过去的。《红猪》以来也过了五年了啊,这五年好像什么都没做,下次大概就会出现构思十六年的东西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