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風之歸所/在鐵工場中決心生存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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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鐵工場中決心生存之際
——一九九七年七月《魔法公主》訪談
引退
——很好的作品,非常感動呢。 「謝謝誇獎。」 ——然後卻突然發表了引退宣言。 「不,那不是引退宣言啊。我只是從吉卜力辭退而已。所謂娛樂啊,被賦予了各種各樣的含義,但是充分必要的條件之一是,它具有儘可能將資金加倍回收的義務。即使說著作品創作這種好聽話,資金的壓力還是非常大的。實際上,想要把這一職場維持下去的話,這一點的重要性就更加明顯。所以,果然有觀眾來我們就開心,不來就困擾了。我想我就快能從這局面解放出來了。我想啊,建個規模有限的小公司,在那裡慢慢賺錢存錢——當然各種開銷總是會有的,錢有進肯定也要有出(笑)一召集五十歲以上的人,大家一起為了維持經濟幹些什麼。所以,不要限於實際作品一吉卜力大概也會有腰斬作品的時候一不要考慮一分錢的資金回收問題,不,那也是企業家應當面對的問題就是了,總之作出考慮的樣子,來做電影。像是武藏野是怎樣成為東京的之類。這些學術電影,拍的時候就想避免與學者老師或者地方自治體討論麻煩的話題。從江戶到東京,這片風景是怎樣變來的,削平山頭、丘陵,改變河流走向,這些人類的愚蠢的努力,能讓人轉眼之間就明白了解,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然後讓它在網絡上傳播什麼的。」 ——以自然為主題的想法很早就有了,而將其作品化,是現在才開始嘗試的吧。 「但是,這個主旨不適合在電影院上映。讓地方自治體的贊助商盯上,已經夠麻煩的了。跟學說無關,我想做這個主題只是因為我覺得有趣。所以,我也想做講神武天皇什麼的電影看看(笑)。」 ——(笑)要是光做這些,不是比在吉卜力的時候還要辛苦了麼。 「所以啊,一邊說著想做想做,隨著一天天過去,漸漸感到不可行,於是又覺得無所謂了。」 ——那麼,您是說從吉卜力引退的打算是認真的。 「完全是這麼打算的。製片人也接受了,他說反正阻止我也是沒用的。」 ——吉卜力的經營要交給誰呢? 「讓鈴木製片繼續就行了。我本來就不大參與經營之類的企畫。也就說點要這樣,要那樣而已。」 ——可是,「宮崎駿」不是吉卜力最大的經營資源嗎? 「哎呀,那麼就結束吉卜力吧。」 ——那這樣的話,您從經營資源中逃避就變成吉卜力陷入經營資源危機了啊。 「要是吉卜力這樣就能崩潰,那讓它去崩潰好了。」 ——好像置身事外呢(笑)。 「不,就是這樣啊。我就是這麼想的。吉卜力從此跟德間書店合併也好,這完全沒有關係。凡是不能看死啊。就想吃壽司,是吃到飽還是留下最後兩個忍住不吃。這是美學的問題。我累了啊。」
工頭
——但是,作品必須在商業的平衡中成立,相反,這不也是它的存在價值麼? 「確實我也喜歡這樣。因為我覺得它就象糖果鋪。雖然不討厭,但是很累人啊。是體力問題。因為是幹著工頭工作的人。無論職場如何保持在健康狀態,該罵人的時候要罵,該捧人的時候要捧,該趕人的時候要趕,做的事很辛苦啊。自己是工頭的前提,還要完成自己桌子上的工作,真的很累人。眼睛也好手臂也好,都吃不消了。就算眼睛看不見,憑感覺都得畫。開玩笑啦,其實當然看得見的(笑)。可是,跟疊著三層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時候還是完全不能比。拍這部電影的時候,我以為真的到了極限了。桌上的工作都做不了,只能罵人呢。」 ——可是也有作為一個普通員工留在這裡的選擇啊。 「不,不行啦。留下來的話,以我的個性一定會開口干預的。」 ——(笑)那麼,您很久以前就考慮過這事吧? 「是啊,我真的想過,將《紅豬》當做最後的作品就好了。還被澀谷先生說『這樣您已經不能引退了』呢——」 ——我記得。所以我覺得這是可能的啊。 「所以啊,我真的覺得,做出這種電影來之後,怎麼亂來的東西都做了。就想要是能拍個十年這種胡來的片子多好啊。雖然我為此還對年輕人說過,『做點更加傻的東西』。雖然也沒那麼簡單就能做到了。做得出來的話,像《心之谷》(1995年/近藤喜文監督)那樣,分鏡之類的,也不錯吧。但是,到那個時候就是吉卜力年輕一代和吉卜力簽合同了(笑)。交貨期是什麼時候,付多少錢這種冷酷的合同關係(笑)。想要劃清界線。」 ——是因為《心之谷》,在某種程度有所獲益了才這麼想的,是不是呢? 「不能跟他們一起工作啊。我會不斷插嘴的。雖然在某些地方可以助他們一臂之力,但是某些地方就會變得麻煩吧。像是『為什麼這裡要用這顏色呢?』我什麼都要管的。」 ——什麼都要管嗎?(笑) 「我不會做人嘛。」 ——您在拍了《心之谷》後,反而覺得自己離開才是對吉卜力復興有益處的事呢。 「是啊。雖然要做到這點並不簡單。可是,經過多次動畫人員配置後,能把他們分成四代。逐漸從上一代把人一個兩個地抽走。漸漸,就變成一剛剛進入工作室的研修生為中心,不得不獨自處理工作的時期。以誰為中心也確定下來了。他們就只能自己建設自己的工作室了。就算向外面求助,向前輩們求助,也已經不是不圍繞前輩們為中心工作就不行的時期了。他們的上幾代,不少跟我們同時代的,也想能一同退休。雖然他們不會這麼說,但實際看來就是如此。」 ——原來如此。 「所以,作為職業我暫時還不辭退,還能繼續畫下去,而創作作品所需要的最重要的能量,就要讓那些不可能永遠是新人的研修生來背負了。擔任本次作品作畫監督的安藤(雅司),那傢伙也才二十八歲而已。雖然我知道他們的能力尚有欠缺,但還是應當放手給他們去做。」
工作的深奧
——這種形式的世代交替中,存在著師徒制的理想論呢。如果在其中發現了師徒制度的極限,是不是覺得還是由自己這個巨大的存在出馬比較好呢? 「哎呀,最大的理由還是在我自己身上啦。我已經累了。我想做喜歡的事情。雖然我以前做的也是喜歡的事情(笑)。不過製作長篇電影真的是體力活。看看自己身邊的人們的年齡,這都是超限工作啊。所以,已經夠了吧。我已經想住進山間小屋,每天散步了。」 ——(笑)雖然我覺得您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以我局外的人角度來看,宮崎先生一邊從事著作為表現者的工作,一邊又深切關心著日本動畫的貧瘠現狀,從勞動條件到製作體系,這一切都希望能進行一次徹底改革,而這願望的具體化,就成了這個吉卜力工作室呢。 「既然要做,至少也要做到這個程度嘛。所以,只會成為這個樣子啊。既然開始動手,起碼也要做到這一步。這裡也不過只是彈丸之地。根據自己要求的改變,內容也要改變。所以,為了自己在自己的時代中能更加得心應手,才有了改變組織,集中人力的行為,而到了下一代,又應當變為適合他們的系統模式。普遍通用的模式是不行的。」 ——原來如此。 「所以,這麼做才比較好啊。只要有我在,你們一定同樣也能要求這個最好的系統模式。人們都這麼公認……」 ——(笑)。 「我啊,從沒小看過我自己的工作的深奧。所以,雖然也有像《心之谷》這樣的製作方法,但是從旁插手還是不行。」 ——《心之谷》是部製作精細的優秀作品,可是我覺得對宮崎先生而言,也有著不安、或者擔憂。宮崎先生也有這種感覺嗎? 「哎呀,我覺得要不安就不安得更加徹底一點。」 ——(笑)。 「(笑)。哎呀,那個都無所謂了。我要是來做那樣的作品,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了。因為我覺得能以那樣的形式將少女漫畫搬上銀幕很不錯。其實,對我而言,《心之谷》和《魔法公主》(1997年)是建立在同樣的思想基礎上的。我不能同時著手這兩個作品。而且,我跟近藤說過好幾次,讓他來拍一次什麼看看。於是我就帶著『瞧見了吧,我是遵守約定的』的想法讓他拍了。雖然『瞧見了吧』說得太親熱了點。」 ——(笑)。 「他本人當時還搞不大清狀況。還說『啊,當導演真可怕啊』。然後他也不得不做這個項目。他開始這個項目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呢。看他無精打采地對我說作品意圖的時候,我也知道他的痛苦。他肯定在想應該早點請假去旅行(笑)。」 ——完全不會那麼想啦。 「哈哈哈哈。哎呀,當然是開玩笑啦,要真的讓他怕了那就變成最糟糕的關係了。」 ——原來如此。 「也有人說『你不會不安嗎?』,但要是不感到不安,才令人生氣哪。在電影製作的現場,卻一點不覺得不安,這不奇怪嗎。正是這種不安成為自己的動力……不安、不滿,老頭子一邊去,這些感情。」 ——(笑)。我明白了。 「所以,也沒有很不放心。我在的話果然會很麻煩啊。剩下的時間,就算再工作五年吧,這五年喝茶混日子就行了吧。」 ——宮崎先生,只要有工作,就會做到死哦。 「要是這樣的話,死的時間會一天天接近呢。」 ——那樣的話,就算了。 「是啊(笑)。那麼,這就能明白,這樣我就能比手冢先生長壽了。」 ——哎呀,您是這麼想的吧。 「我說的很清楚啊,我還想活久一點(笑)。」 ——但是,宮崎先生,這是拿才能來交換的啊。 「那樣不就只剩五年了嘛。好睏擾啊。」 ——我不那麼想啦,我覺得您還是能長壽的。 「(笑)。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啦。」 ——不,很重要。因為我們還想多看幾部電影啊。宮崆先生不也會這麼想嗎?還想多看幾部黑澤明之類。 「不會,完全不會這麼想。反而覺得他停手比較好……《影武者》我就覺得還是不拍比較好,真的。而且我覺得《椿三十郎》都拍得不大好。」 ——(笑)那部拍得不好嗎? 「不好啊。絕對不好。所謂製作電影的人們啊,是近代人哦。那個則是失去了近代人的心。不,也許是我的妄想……。日本黑白電影時期的頂點是,那個時代的知識人,作為近代人而製作出了電影的時候吧,我是這麼感覺的。你不這麼認為嗎?」 ——唔、 「我認為不是因為要做日本風格的東西啊。當然,我也想過,非日本風格的也有過吧。比如說,對黒澤先生來說就是俄羅斯文學、是莎士比亞。算了,不談這個了。現今的電影人本質上是不是都不是那樣呢……雖說如此,我也不怎麼看就是了。其實,我想應該去看看最近的熱門電影。我已經不會為了消遣而去看電影了。不過,為了學習而看電影更加討厭(笑)。」
不見天日的日本史
——關於這次的《魔法公主》,在您和司馬遼太郎以前的對談中,司馬先生曾經說過「拍一部關於幽靈的電影如何?」這是否宮崎先生心中的動機之一呢? 「不,不是呢……因為我不是這麼坦率的人。這主題更早以前就有了。再早的時候有《美女與野獸》的存在,還有以日本為舞台的制鐵集團。挖山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傢伙,某一天突然活動了起來,這樣的電影要不要做做看呢?我剛進入東映的時候就這麼說過。」 ——是嗎。 「雖然那已經是30年前的事了,我把畫給高畑先生看後,被他說,這不是日本的自然。但是,現在經濟結果成為這樣,就能堅持自己的主張了。就算原來是錯的(笑)。這漂泊的制鐵集團,卻能瞬間煨發出魅力,就算不拍成電影,也能向下發掘。《魔法公主》為了簡明易懂,設定在了工廠制手工業已經不復存在的世界,但在歷史劇表面或者時代劇沒有出現過的地方,還有其他很多有美麗的集團,日本的歷史啊,是相當豐富深奧的。我從前就考慮過這問題。所以,對於以只有武士和農民的支配與被支配的歷史觀為背景來製作的電影,我無法忍受。可是,是否能跳出這一思維框架,我也有過猶豫。我也討厭右側的世界。所以,以此主題來製造我自己所能接受的世界,不能太耗體力,一旦動手就要一氣呵成。與黑澤先生交談的時候,黑澤先生曾對我說過『要製作日本為舞台的時代劇的話,用莎士比亞的形式就好啊』,可我卻一直覺得,那是完全不同的,而且連幻想故事這類型都做不到吧。」 ——與其說這是電影問題,不如說是宮崎先生的歷史觀、世界觀的問題——。 「可是,最近,像綱野善彥先生的作品裡也是,隱藏著歷史的小罅隙般的內容越發明朗起來。所以,我想能更加融通一點地來看待歷史。」 ——原來如此。 「雖然經常會說日本的過去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傳說,歐洲卻令人羨慕地有精靈啦哥布林等等大量妖怪存在,而這樣的話,就能知道日本其實也有形形色色的妖怪吧。」
木靈
——原來如此。在這部《魔法公主》的主題、情節中感到的勝算,是什麼時候在內心確定的呢? 「沒有確定過。」 ——真的沒有確定過嗎? 「真的沒有。《心之谷》腳本的完成是在三年前,那時開始就必須進入這一部的製作程序了。從那一刻開始,基本上一直都在做準備工作。而且,一直都很困擾。」 ——可是,「幽靈」這一概念和工匠集團這種構思,都跟勝算無法聯繫上嗎? 「聯繫不起來啊。光這麼講,將來怎樣啥也不知道吧?這次劇本出來得一點真實感都沒有,所以其實根本沒有寫呢。」 ——(笑)。是嗎。真是一團糟呢。 「(笑)。是一團糟啊。雖說只要開始寫,就什麼都寫得出。」 ——我去看了官網,當初的設定是個很長的故事呢。 「應該說是變長了的。因為對我而言,這個主題非常有魅力。所以寫著寫著就成了小說一樣。都不是電影了。」 ——那跟這部電影有很大不同嗎? 「不同啊。」 ——那是個怎樣的故事呢? 「獨自一人深入茂密的森林,在那裡遇見一個冶鐵的老年男子。問他在做什麼,他回答,這裡是從前的鐵工場被草木掩埋的遺蹟。」 ——那,這是在這部電影很久之後的事了? 「不,是很久之前。那座陰森恐怖的山,鐵工場的人一次次進去,一次次敗退,森林中雖然鐵屑資源豐富,人們卻無法接近。據說森林外有一個鐵工場的人。然後,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在那裡幹活。」 ——好像很有趣嘛。 「哎呀,是很有趣啊,確實很有趣。然後,開始默默鑄造箭頭,老人還會給他做飯,少年則會帶來一些乾魚,而那魚怎麼看也不像是這附近能有的魚。說這些也袠不多了吧。雖然有趣,可是拍不成電影哦。因為長得不得了(笑)。」 ——沒有成為任何演出嗎? 「後來就這麼放了很久,就說起了這部電影的話題……雖然顯然會跟這扯上關係,也只是用一下設定而已。」 ——就算這樣也有一個多小時的樣子呢。 「就算不說一小時,一般情況來講,拿到這種原作,照著製作電影,就等乎是工作人員的苦海開始了。本來是應當按照原作來製作的電影,卻沒有原作。可是再要寫原作,又要花很多時間吧。自己至今想做的片斷世界也有很多。於是事先沒有劇本就開始拍了。不過,這個故事其實比電影還要有魅力得多。鐵工場的景色也更加有泥土味,各方的紛爭關係也更加鮮明,整天都在出亂子,鑄鐵的人們就生活在那其中。」 ——很有趣呢。 「非常有趣哦。每天都能寫出很多筆記。可是都不能拍成電影,簡直到了讓人驚愕的地步。」 ——一點都拍不了麼。 「拍不了。然後,少年默默坐下,一點也不客氣拘謹,就好像他是這裡的老熟人一樣。少年又起身出去,天色變暗時,古怪的東西出現在少年的眼前,那就是木靈的原型。今天出現的好多啊,老爺子心想。老爺子好像知道少年看得見的樣子。關於小屋的構造等等很多的主意,光是想像就覺得興奮不己,可惜不能拍成電影。」 ——好像純文學呢。 「雖說千方百計把這構思放了進去,可要是有人來寫原作就更好了。其實,大家不但很迷信,還都是很精明的人。雖說就像是蝦夷知識什麼的,都非常的精明嘛。」 ——(笑)。 「那是很糟糕的宗教不是嗎?說要給你寶物,其實就是削塊木頭而已。給你塊木頭就能讓你進天堂,真的是很可疑的宗教啊(笑)。那個就不說了,我覺得野獸地盤更大的時候,身體也更加大。我在把世界設定為那些大型野獸聚集在幽深的森林中時,就覺得有一做的意義。可是,要成為電影形式,又不得不全盤放棄。」 ——有一點困難呢。 「是啊,很困難。」
《魔法公主》世界觀的反面
——那麼,從構思剛開始時,到這部《魔法公主》這個過程中,花了多少時間? 「這個啊,先把不能用到電影裡的內容,重新寫出來。」 ——在這個階段,還留有當初的構思主題嗎? 「嗯……是從謎樣少年開始下筆的。無論如何不是普通的日本人。這少年,其實是衝著獅子神的腦袋來的。錯綜複雜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我想製造一個如此有點惡麂性的少年。」 ——非常有趣呢。從一開始就內藏了茅盾這一點非常有趣。 「有趣得很呢。獅子神的頭顛沛流離的。可是我又討厭製作這樣的電影。但是沒辦法。譬如說,持續一年的連載,非得手忙腳亂地寫不可……痛苦呻吟的結果,發現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畫個連載漫畫也許還能清楚一點,可是時間一天天接近,只有硬著頭皮繼續幹了。每天睡覺都睡在準備室里。真的經常在那裡過夜。這段時候,我把《心之谷》的部分背景拜託井上直久先生負責,從那時開始了交往。井上先生,是不是都畫膩了呢。」 ——就算這樣,這部《魔法公主》還是很好的作品。 「但是我不得不捨棄掉最令我自己感到有魅力的部分。製作《風之谷的娜烏西卡》時也是這樣,死了描繪風之谷的念頭,只能畫成漫畫。而,想著能畫成漫畫又不畫。相反,覺得能畫成電影,又變成了風之谷的一天。所以,不打破條框,就不能表現我們自己所不熟知的民族、習俗等等。可是,做得像模擬紀錄片一樣也沒辦法。我明白,在《娜烏西卡》時的經驗,就該讓我死心了吧。但是,那樣的設定吸引力又太大……但還是不得不放棄,就一下子跳到了蝦夷上。」 ——原來如此。 「放下日本刀,梳起髮髻,這樣就變得像『天平童子』一樣。所以不得不放棄髮髻和日本刀。我以前就對有興趣,經常自行想像他們有怎樣的習俗,所以就加入了類似的設定。我很喜歡開頭那個村莊的場景。男人們舉著盾牌出現,我覺得蝦夷人就是會用盾牌的(笑)。還有石制箭頭是不是相當後期才出現的等等。我妄想了很多東西……女孩子的裝束參照了不丹、泰國等地的山嶽居民大半。還有和服,不用白和而是染成黑色,胸前有裝飾物。當然,不會畫得這麼詳細,只是上色而已。如果有時間的話,我真想為這個開頭的村莊單獨拍一部電影。哈哈哈哈。」
新的歷史觀
——這部電影的標題是《魔法公主》,可是主角卻不是魔法公主,某種意義上阿西達卡才是主角。他從一開始就是少年設定嗎? 「《魔法公主》這個標題,其實原本是以《美女與野獸》為基礎,完全是別的台本。」 ——跟剛才說的完全不同嗎? 「對,是的。還做了本書。鈴木製片說,拍成電影的時候,繪本比較方便,硬是要強迫我照辦。」 ——(笑)。 「我被他威脅過好幾次呢,還跟我說『宮崎先生,這是最後一次了。錢也到頂了,不能再多用了。要拍這種麻煩的時代劇的話,不趁《魔法公主》這次就沒機會了喲』。雖然我是很像拍。哎呀,這也是真實想法就是了。」 ——那麼,從一開始,就有這是最後的作品的意識了嗎? 「不,至少我知道了世道有多艱辛。製作費用二十億元,我覺得這真是最後的機會了。將來就不能簡單地籌集這麼多資金了。」 ——那麼,這個少年,當初就設定為少年的嗎? 「是的。是少年。原本,這部《魔法公主》的台本,是大山貓和嫁給他的三公主——排行第三的公主的意思。而現在變成了『珊』一截然不同的故事。雖然這也有它的魅力,但考慮到自然和人類的關係,這部作品和現在的還是有所不同。而且,那裡面的武士描繪方法,還是黑澤明式的。那個時代的歷史觀什麼的,被模式化地完全照搬了。明明知道日本的歷史不是那麼單純,卻將那個時期的真實公式化地表現出來,是不行的吧。即使是時代劇模式,按模式照搬的人就會被時代劇所擊潰吧。」
無條理的生
——在這部電影的最後,出現了宮崎駿一貫風格的主題,「你生存在森林,我生存在鐵工場」。我覺得,正是有了這句台詞,才有了這部電影,而「我生存在鐵工場」,是代表宮崎先生自己的發言嗎? 「不,不是這樣的,因為我覺得阿西達卡只能這麼說。雖然也有很多傢伙會說『想回故鄉嗎?』」 ——哎呀,不生活在鐵工場就沒有意義了吧? 「沒意義了啊。可是,要是我說,珊回故鄉後,卡雅也在那裡的話,也會有人相信,這程度我還是很清楚的(笑)。還說過乾脆讓他把兩個姑娘都娶做老婆算了(笑)。」 ——所以,我能感到一種非常肯定的結束方式,它反映了現在的宮崎先生非常強烈的肯定的情緒。這種結束方式,是當初一開始就定下來的嗎? 「嗯,大概就是這樣。那女孩說了,『無法去原諒人類』。而相對的,阿西達卡『那也沒關係,一起生活吧』。也就是,珊這個角色,就是戳在阿西達卡心中的一根刺。即使明白今後會遭到很大變故,阿西達卡也會背負著這份痛苦生存下去。」 ——就是這樣呢。這麼說的話,就是,主人公必須少年,主人公必須是男性……。 「是啊。所以,我本來其實考慮過『阿西達卡的SEKKI』這樣的標題。SEKKI的寫法是草字頭下面兩個耳字,意思是埋在草叢裡的耳耳相傳,是我造出來的字。KI是『記(物語)』的意思。所以就是,埋在草叢中的物語的意思,不過製片說《魔法公主》比較好。因為有宮崎駿的『的/之』字法則,我無論如何都想要有個『的』字在標題里。」 ——我啊,我可是全面支持那位製片人的判斷呢。 「所以,我還是覺得怎麼都行了。」 ——阿西達卡一出場就突然遭到詛咒呢。那詛咒作為最早的詛咒,意義很深遠呢。 「是啊。要不是這麼荒謬的詛咒就沒有意思了。因為,成為過敏體質的少年、得了小兒哮喘的少年、患了愛滋病的人,這些情況會日益增多,都是荒謬無理的現象。」 ——他必須被詛咒,不得不被拉入詛咒,從這個開頭開始,到最後結尾處,他得出了「我要在鐵工場生存」這個清晰的結論。令我感到《紅豬》確有其製作的意義,不禁想鼓掌稱讚宮崎駿的偉大。 「不敢當。哎呀,完全看不懂的人還是很多啊。很有趣。大部分沒看懂的人,好像都是自以為喜歡電影的大人們……」 ——不是很好理解嗎? 「所以,出乎意料,孩子們卻都很容易就理解了……不,說真的我自己都不是很理解這個結局。製作竭盡了全力。現在還能發現不少不盡人意的地方……所以我也會想是不是省略點,內容簡明點會比較好……。總之,人會在面臨死亡的時候發狂,如果有人能越過這一狀況,就試試看,被這樣的心情逼迫著。沒法子的事啊。」
暴力性
——不過,沒有《紅豬》的話,《魔法公主》也做不出來吧。 「可這不是事後諸葛亮的說法嗎(笑)。都是因為說了不能引退這句話。」 ——我覺得,正是因為《紅豬》將自己作為主人公,才有了今天。 「那種電影可不大該拍呢(笑)。」 ——為什麼? 「製作出《魔法公主》後,終於感到,拍了《紅豬》真是太好了。也能夠理解了創作出豬這樣的角色所感到的幸運。保持豬的樣子在天上飄可不輕鬆。」 ——確實「豬」並沒有就此結束。反過來說,有了這部《魔法公主》的出爐,讓我感到,今後三十年左右,都能看到新的作品吧。 「(笑)。那個——,就是因為這麼不自重,黑澤先生才晚節不保的啊(笑)。真的,電影導演到了七十歲還在拍電影,耳朵都不靈光了還在拍電影,很奇怪的(笑)。」 ——(笑)這次很具暴力性的表現方式也成為了一個話題,斷頭掉手這樣的畫面在至今為止的宮崎先生的作品中基本沒有出現過,這也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嗎? 「嗯,想著要做好覺悟。想著這樣一定就能把那些單方面認為吉卜力就是善待自然的傢伙們踢飛。當然,實際結果是預料不到的。」 ——可是,那不是宮崎先生的責任嗎? 「大致上那是生意行為。所以,我本想讓紅豬來撕碎這一面具的。」 ——是嗎。可是,此前的遺產太大了啊。宮崎先生批判過人道主義的手塚治虫,但在同樣的意義上,重蹈其覆轍的危險度不也很高嗎? 「我還要再……不,這個話題打住吧(笑)。可是,只看到令自己愉快的一面,而忽略其他信息的人很多,這是個事實。」 ——是啊,宮崎先生就好像是絕佳的餌食呢。 「我都還騎著大排尾氣的三輪摩托呢(笑)。」 ——(笑)我們不要跑題太遠了,還是說那個暴力的表現形式,從一開始就決定下來了是吧。周圍的工作人員沒人覺得這太過火,而提出異議嗎? 「沒有,沒人反對。大家都欲求不滿了。我想反而是求之不得吧。本來就都是些狂暴的人(笑)。我覺得能在工作場所躺平睡覺的人都是狂暴的人。所以這是他們意料之中的。而且還畫了《娜烏西卡》。要是早知道能畫成漫畫,說不定當初就不用拍電影了。」 ——(笑)。是說,把自己暴力的部分釋放出來,心情反倒會變得很好,對吧? 「一次也是發泄,兩次也是發泄,心情都會好。反正要殺,那就殺得乾脆點。不過我沒想到會想以此為中心製作電影。」 ——是這樣啊。 「對待生死就是這樣。如果不喜歡,那就不要帶著孩子來看。所以,海報也畫成滿嘴鮮血的女孩子。血是可怕的,這種觀念本來就很奇怪吧。有了血液的流動才有生存啊。所以,我覺得可以來表現這樣的血。但是,如果讓鮮血四濺,拍得好像血腥片一樣,也讓人不舒服吧。但我還是想表達出一定的流淌感。以前就這麼想過了。要流血。這麼做會比較好。」 ——在這種意義上,讓我來說的話就是,宮崎先生的第二章開幕了。 「哎啊,不要那麼想啊。因為有時間的極限嘛……。作為一個工匠的時間。」
自信的喪失
——今後會有怎樣的作品姑且不論,總之是第二章呢。 「哎呀,我倒是也有個想試試的題材。毛毛蟲的故事。」 ——毛毛蟲的故事,是怎樣的故事呢? 「主人公是非常小的毛毛蟲。有三十條一樣毛毛蟲出生,大家的長相都是一樣的。」 ——我不是很明白啦(笑)。 「毛毛蟲不是從蟲卵里一群群孵出來的麼。然後它們慢慢死去了。最後,殘存下來的那一隻就是主角。尤其是,沒人知道為什麼只有它活了下來。是這麼一部電影。」 ——還是不大明白啊(笑)。 「那毛毛蟲啊,是人行道的行道樹根部的毒蛾幼蟲。」 ——這跟主題無關吧? 「有關啊。這可是非常有趣的。是通過這些幼蟲的時間和視線來描繪這個世界。於是,沒有了草叢就等於沒有了活路,不得不去尋覓可以吃的草。如果那裡植物豐富倒還好,可惜不是。街道盡頭稀疏的草叢是它們賴以生存的食物。它們出生在那裡,草被吃光,兄弟姐妹們都餓死了。儘管如此,它還是爬到了另一個可供生存的草叢,是這樣一個故事。我想拍一部以蟲的世界為內容,給小孩子看的電影。我覺得這很有趣而已。也就是說,人類的視線可以把事物放大來看,但毛毛蟲這種渺小的生物看到的世界,還沒有描繪過。很多事物都會被放大來看。但是我認為並非那樣。因為對小小的毛毛蟲而言,樹葉就是巨大的。所以,想像毛毛蟲眼中的樹葉是什麼樣子的話,就能把巨大的草看作牧場了吧。一群群爬在上面的蟲子就像是牛一樣,慢慢爬著的毛毛蟲。四處還有大石塊,那是煤屑和灰塵等等。自由地發揮想像,那就是個非常超現實主義的世界了。因為是毛毛蟲眼中的世界,雨珠的速度跟我們看到的也是不同的 ——這世界只有在動畫中才能表現得出來呢。 「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真是很艱辛啊。」 ——要做的事情很多吧。 「是啊,我想拍呢。所以,這次在這個題材和《魔法公主》之間猶豫之後,還是決定了《魔法公主》,因為覺得現在不做以後大概就沒機會了。」 ——是嗎(笑)。 「不要隨便附和啊(笑)。這個可稱得上亂七八糟的企畫還是放棄了。不過,寫成企畫書來看的話,真的非常有趣哪。」 ——可是,《魔法公主》是非拍不可的作品啊。反正我覺得不說出「在鐵工場生存」這句話是不行的。 「(笑)我又要說非常政治性的發言了……不,我要拍電影的話,就算是那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想拍。可是,在這裡,我不想說『那麼下次就是這個亂來的企畫了』這種妥協一樣的話。會不會成為跟至今類似的風格是不知道的,要先進入製作再說。」 ——這是放棄的意思嗎? 「是的。因為這需要對自己的力量抱有自信。可是,這份自信現在已經沒有了。到了這年紀,已經無力把散亂的東西整合起來了。不去針灸連電燈都開不了(笑)。」 ——我看官網,您好像連去針灸了好幾天呢。 「不,也沒那麼嚴重啦。真得很嚴重的時候也就是一個禮拜去兩次。那傢伙就光知道寫針灸的事情。」 ——還有,關東大地震的訓練頻率也很高呢。 「啊啊,是嗎?」 ——您這麼問我,難道不是您自己去的嗎(笑)? 「但是頻率並不高啊。也就是野炊訓練,簡易廁所之類……。啊,這次造的新房子裡有一口井,這口井還帶著手動手泵,這樣用水和排泄問題就能解決了。」 ——在我看來,宮崎先生心中沒有對關東大地震的危機感,反而期望它的到來嗎? 「是啊。」 ——我沒想錯呢。 「是啊,正是我期望的。地震的話,這部電影就拍不到最後,就可以成為夢幻的名作了(笑)。」 ——那就可以說,關東大地震不發生不行呢。 「話雖這麼說,不過要是地震的話,最好在因為畫不出分鏡而頭痛的時候震(笑)。」 ——哎呀,那宮崎先生就是為了等待著一刻的到來,召喚那一刻的到來而作訓練麼。 「是的。」 ——(笑)。 「我不會叫地震的啦。反正,就算叫了它也不會震的(笑)。曾經有位名叫尤里·諾爾斯金的俄羅斯作家來吉卜利,說,『我能明白這心情。我有時也會想,大地啊裂開吧。』『大地啊,裂開吧』很有俄羅斯風格,真不錯呢。就算大地不裂開,日本也有地震了。」 ——官網的日記很有趣呢。不過結石可不得了。 「哎呀,那不算什麼啦。就半天而已。大家還因為我終於倒下了而歡欣呢。」 ——哈哈哈哈哈! 「疼當然是很疼,不過最令我驚訝的,是救護車床墊的彈簧質量之糟(笑)。要運送病人的話,該用緩衝性能好一點的墊子吧。車子轉彎的時候也夠嗆。而且,開得那麼慢騰騰的,我都想幫他們來開車了(笑)。」
愛憎
——(笑)讓我們回到第二章這個話題吧。看了這部《魔法公主》後,覺得,這真的是宮崎先生內心世界觀的顛覆。您自己覺得這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在拍攝《心之谷》的時候,或者應該是漫畫版《娜烏西卡》開始連載的時候吧。那時就感到,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啊。想要製作《心之谷》這樣的作品的願望異常強烈。除了此處別無容身之作,這種感覺的作品。這條骯髒的街是最後的住所。」 ——畫了《娜烏西卡》,覺得自己最終在這樣一個肯定的地方安定下來了嗎? 「沒理由這麼覺得吧。」 ——是嗎。 「同時,不同的部分也很明顯。」 ——現在也有,所以您才期待關東大地震啊。 「哎呀,那只是為了個人方便啦。比如畫不出分鏡的時候。」 ——(笑)。不,我想不止這些。 「差不多就是這樣啊。就只是為了方便著想。」 ——就算畫的當時沒有在肯定的地方安定下來這樣的想法,可最終還是達到了這個肯定的地界。雖然完全不會高興,但站到這肯定的地方,當時心情是怎樣的呢?是不是想,啊啊,只能這樣了? 「不,我有著強烈的讓人類得到懲罰的願望,但這不是想讓我自己成為神。那可不好。而《新世紀Evanglion》(庵野秀明監督)就是這樣的典型,自己不了解的人都是可惡的,都消失了才好,不要出現在畫面里。這種要素在我自己心中也大量存在的。我覺得,把時代氣息和情勢感在電影裡隨意表現的電影,是最糟糕的。如果不將不流行的人物,過時的事物好好設定進去,不去管人類會做些什麼,這樣會做得好嗎?大概這就是庵野與我的不同之處……這是因為我上了年紀吧,也許因為我是安保年代的人。」 ——庵野先生也還在發展中啊。雖然我覺得你們完全不同。 「我覺得他其實是很老派的人(笑)。有會亂來的時候(笑)。我很討厭畫群體場面。又浪費時間又好看不到哪裡去。可是,在畫的過程中……能儘量地描繪出人類好的一面。所以這次,我畫出了厭惡的一面,但也打算畫人類可嘉的一面。鐵工場的人不光是好人,也有愚蠢的一面,狂暴的一面,因為不這麼畫,就不能畫出真正的人類。總之,『鐵工場裡的人=勞動者』,我準備帶著這樣的觀點來製作電影。不描繪人類是不行的。雖然我明白,因為是動畫,就有其限制,但做了再說。首先要構思一個知道那一點的主角。如果主人公只知道自我崇拜,那就太無聊了。說明白點,就是我的不幸要讓誰來補償。所以,我並不想讓幻姬說出『粗暴的言行只會讓不幸稍緩到來』的話。『我經歷過很多你們所不知道的悲慘』,這樣的情況很多,但是那恨意、憎惡等情感,一旦燃起,再生,一定也會給對方造成同樣的憎惡。我想只有這一點,她是清楚的。當然,我不在現場不得而知。可是,她怒火上頭時,手中就會噴發出黑色的物質,這點我有真實的感覺。」
名為吉卜力的鐵工場
——至今為止,宮崎先生在理想主義的背後,還抱有虛無主義,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但是,這如今卻被重啟了一。 「重啟不是遊戲的說法嗎。所以不是這樣啦。在這意義上,像是創作欲啦,自我顯示欲啦,作品賣相啦,我還有很多這樣的打算想法,所以,完全不準備含笑隱居。但是,我想純粹只為了自己的想法來做一部作品。我不想陷在吉卜力這個幾乎令人厭倦的人際關係里。前期的休息結束了,於是就回到了《娜烏西卡》的作品製作。這可以一個人默默畫,不怎麼需要跟人打交道不是嗎。而《娜烏西卡》也會遭遇瓶頸。那時就覺得,還是暫停漫畫,拍一次電影比較好啊。這樣就沒有現在的《娜烏西卡》了吧(笑)。要怎麼度過坎呢。固步自封是不行的。」 ——果然,製造新的鐵工場就是這意思吧。 「是的。可是,有人能順著一直以來的做法下去,也有人不能原樣繼續啊。我已經到這把年紀了呀。東映時代的動畫朋友已經一個個開始退休了。所以,不光是我一個人無能為力,大家都是一樣的。就算再怎麼虛張聲勢,再怎麼計劃滿滿,也已經……。」 ——我擅自以自己的邏輯分析一下,吉卜力這個公司,是為了讓宮崎先生的理想主義軟著陸而造的實驗工廠。所以,在那裡能得出很多結論,理想主義也能再一次接近現實。 「那是因為幸好它與德間書店合併了。我不上心的員工可以調去那裡。」 ——這種現實事務也是會有的啦。 「雖然那事我不想關心。反正那些員工調走了我鬆一口氣就是了。也完全不會覺得會被奪權什麼的。本來,我有時連為什麼要在現場監督都不大清楚。也沒被說過換人來做吧。」 ——那是為了宮崎先生的理想主義不是嗎。為了鐵工場的建立不是嗎? 「只有人類是無法創造出作品的。就算建造出場所。」 ——所以說,那個,完全不是說離開鐵工場就是捨棄那理想主義,而是為了整理理想主義才放手,這種想法出現在了宮崎先生的思想迴路中,然後,現在跟您的交談下我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 「要結束是很困難的啊。在某個時代打上終止符。確實會感到不舍,但是……。」 ——離開孩子、離開父母,是要雙方行為才能成立的呢。 「嗯。不過客觀考慮的話,這麼做是沒有收益的。要是下次的作品困擾了高畑先生那另當別論,關於之後該怎麼辦,鈴木製片就說,雖然他認為宮崎一定會有所安排,可還是想跟兩人討論一下。可是,那時我在工作現場晃來晃去,就算有別的監督在,我也會對原畫等等指手畫腳,我就是這種人。我知道這種個性要不得。這樣晃來晃去,自己反而畫不了原畫,變得閒了。那是多餘的插嘴吧(笑)。所以,關係到作品的時候,還是不要左顧右盼比較好。」 ——是啊。 「確實是這樣。如果自己還要去關心別人的作品的話,最好先分配一下時間。」 ——您這麼想嗎? 「我是這麼想的。」 ——今天我來,是以為您的引退發言不是玩笑,準備來向您抱怨的,看來不是這樣呢。全部都是為了做出正確的選擇吧。 「(笑),你在想什麼啊。」 ——宮崎先生,請不要剝奪我的樂趣,我是打算說這樣的話的。現在發現完全不是這回事,我放心了。 「因為我還有別的許多想做的事啊。因為工作這東西,當知道要離開它的時候,就會非常捨不得。所以,當我看到熟人的退休時,就能感到,留戀真是最難為情的了。」 ——是啊。 「就算捨不得,也要裝出一副完全不是那樣的表情。所以,到時我要搬到一百公里以外,絕對不再來這裡。門a的路也要全部堵死(笑)。」
庵野秀明
——雖然我不會這麼想。剛才提到了《EVA》,官網上寫過,吉卜力內部也有《EVA》迷。 「有啊。還有《攻殼機動隊》(押井守監督)迷。還被我說過是笨蛋。去他們公司不行嗎(笑)。」 ——(笑)。 「是有啊。還有迪斯尼迷的姐姐們。」 ——在宮崎先生看來,弟子庵野秀明的《EVA》如何呢? 「我只看了三分鐘。看不下去。」 ——沒意思嗎? 「我覺得那種東西是不需要的。起初看到分鏡的時候,還想,『這傢伙上來就是大手筆嘛』(笑)。聽說使徒什麼的設定時,也覺得他找了個了不起的題材,不過反正,結束了,太好了。」 ——可是官網上寫著「庵野也把電影分成上下部了啊,真可憐」之類的。 「那是從他本人那裡聽來的。還有做TV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他真的很煩惱,還說了『逃跑吧!』因為他說『我真的不想做了』,我就說『那就別拍電影』。使出全力的人類的狀態我自己是經驗過的,很清楚。使出全力的時候,如果是基於商業上的理由而不得不繼續,想到那是怎樣的心情,如果還想繼續自己真心想做的東西,還是逃跑比較好。被束縛在自己的作品上,結果卻是餵抱了討厭的大叔們。因為日本就是這樣,說著『托您的福錄影帶賣出了幾萬套』的差勁的傢伙們的臉,能出現在經濟欄中,就是這種差勁的國家。」 ——您沒有看過《EVA》嗎? 「看了三分鐘啊。然後就不用看了。」 ——可是,您不是還跟庵野先生談話,還讓他別做了嗎? 「說了啊,說了一般論。因為我聽庵野說了他的狀態。在桌子旁邊鋪上被子,進進出出什麼的。庵野那傢伙,反正是不會去洗澡的吧(笑)。這我知道的喲。而內在如何,不去看也行。因為他是個不怎麼需要多觀察的人。比起那個,我有點擔心的是那傢伙的頑固。那樣做,就是把自己束縛在作品上吧。像是大和號,高達。被束縛在那樣的作品上是最糟的,最好能將自己的作品用棄如敝屣的眼光來看,然後開始別的製作……因為那樣能賺錢,也能用金錢掩蓋姿態。跟他說後,他說,『我還雇了工作人員啊』,我說,『工作人員又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丟下他們出去就行了』。說了好些這樣多餘的話。」 ——可是,宮崎先生不也一次沒丟下工作人員嘛。 「我丟了啊。《娜烏西卡》,還有《天空之城》的時候,都得到解放了。因為《龍貓》結束後,《魔女宅急便》開始的時候,我覺得這樣子不行了。可是,如果我說解散吧,他們又無處可去啊。只能發固定工資了3到《魔女宅急便》為止,還是計件工資制的。那怎麼看都太可憐了。因為內容太多,人手就會慢。再計件發工資的話,就有人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改變了一下做法。這樣的話,做得慢也不要緊了。不過現在,員工動作慢就成了最大的問題了(笑)。因為本工作室月花費在八九千萬元左右。CG部一有新的器材還會滿臉喜悅地拿來用。問多少錢的話,要一億呢(笑)。」
押井守
——《攻殼機動隊》也沒看嗎? 「沒看。」 ——押井守先生對宮崎先生作出了各種有趣的評價,宮崎先生對押井先生有什麼能說的嗎? 「他啊,對狗很狂熱(笑)。他那隻笨狗」 ——(笑)您很了解嘛。 「我很了解哦。他還對別人家的狗惡言相向,跟狗吵架呢(笑)。還說湯拌飯有什麼不好等等。我是用湯拌飯餵狗的,那狗都活了十七年了。可是押井守,他為了狗都搬去過伊豆。還在房子附近開闢給狗走的路,他家那隻笨狗啊,對細菌抵抗力很差,都不怎麼出門。我聽他說的時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自由業者大都散布著一種可疑的氣息吧(笑)。我也對押井先生說過,那麼喜歡狗的話,就拍一部愛犬物語啊。不要拍那些無聊的動畫了啊。什麼人腦、電腦的。」 ——您不是沒看過嗎(笑)。 「沒看過。可是我知道啊。我看過士郎正宗的《攻殼機動隊》麼。動畫又只拍了一部分,反正差不多能說個八九不離十吧。要說作品包含什麼意義的話,就是那傢伙也不是那麼擅長這方面的人(笑)。拍《機動警察PATLABOR2 the Movie》的時候,我可是服了。覺得這片子好像有什麼深意,他卻說,『反正沒什麼含義的』(笑)。之前也說了,他真是個怪人。押井先生還說,東京已經沒啥留戀的了,所以就去伊豆養狗吧。還說因為自己的腿短,養的狗也是短腿。那隻笨狗啊,據說還在家裡隨便大小便呢。」 ——押井守對宮崎駿的評價不如宮崎駿對押並守的評價有趣呢。 「基本上我們是朋友啊。所以希望對方能精神振作地工作。不過,押井先生其實是非常重視生活的人,不像他作品中那些形上學地生活著的人。雖然廢話很多,但真的是非常健全、潔癖的男人。」 ——好敏銳呢。 「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啊。早起早睡之類的。所以,我們吉卜力還被他念叨過是史達林主義什麼的(笑)。」
高畑勳
——哈哈哈哈哈。那,接下來,說到吉卜力就會聯繫到高畑先生的作品,可以這麼說嗎?在我看來,宮崎先生和高畑先生之間,逐漸生成了一種旋擰的構造。 「旋擰的構造指?」 ——在世界觀上有所重合了。 「說的也是啊。我覺得這也不錯吧。這個工作室將來會怎樣轉變呢。這麼說有點對不起鈴木製作人,可我們覺得他還能再干五年左右了D」 ——這樣的話,吉卜力這個世界觀統一的品牌,就形成宮崎、高畑模式了。然後,一直以來都跟製片很緊密的關係,今後也要慢慢淡化了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反正我是不當製片的。我不想參加記者招待會。跟著宣傳人員東走西走很煩啊。我已經受夠了。」 ——作為戰友來看,高畑先生怎麼樣? 「其實我希望高畑先生不要再有新作品了。」 ——不再討論世界觀了嗎。 「不再討論了。兩人談這種毫無關係的話題,會以大笑收場的。這情形已經發生過了。有一段時間我們真的一起討論過。因為彼此個性差異,也造成了一些不能挽回的情況。後來我們就覺得還是算了吧。人類只能各自在各自願意的範圍內生活,那個人第一次冷靜地做出了決定。我們大家都明白。高畑流、宮崎流,各自按各自願意的去做,如果有一方在路口迷路那就不得不採取些措施了,可是看來迷路的情況不會發生,所以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吧。所以,我絕不打算讓高畑先生進Senior吉卜力的。那樣缺乏生產性的人,會連電費都拿走的(笑)。」 ——黨派性一清二楚的Senior吉卜力呢。 「這也很好啊。不喜歡的傢伙不來就是了(笑)。我也沒打算讓這種人進來。但是,反過來說,現在這個時代,即使是鉛筆畫,只要稍微用上一點機械,馬上就能變成膠片了。還有數據場景等等系統。所以,以怎樣的形式面世不是問題,只是要提供一個出產如此作品的場所。所以想把眼光放長遠一點。不要過於依賴計劃,也不要整天換地方。雖然如此,說著說著不知什麼時候又坐進吉卜力了(笑)。我就是很有可能這麼做的人。不過,到了眼睛看不清,手臂也畫不動的時候,我不會說出,這點小事不用在意,我還精神得很,之類的話。我可不精神(笑)。」
無意識
——(笑)所以,這部《魔法公主》就是體現讓您心中得出這個結論的到達感的作品吧? 「不是到達感,是疲勞感。說實話,我沒有感到什麼到達之類的。只是眼前有個入口,一旦進去就無話可說了這種感覺……直到現在還覺得很不可思議。尤其是,在看到全是成年人的記者招待會時,更加希望這電影由小學生來看。小學生是最能理解這電影內容的吧。如果這電影是要讓大人來感受時代所有的通奏低音之類,他們也會作出反應的吧,即使在結果上沒有回答,無意識之間說不定已經接受了,只顧著自己的期待其實是相當強烈的。對那些覺得電影就是這種東西,希望電影就是這樣的人來說,這是部看起來比較吃力的電影。」 ——反過來說,這部電影的背後也隱含了對上一代的不理解的絕望了? 「不,上一代也是有人能看懂的。所以,我並非是嚴格按照年齡來考慮。我知道看的懂的人是明白它的好的。在暑假上映,就是為了期待孩子們的反響。所以我希望結尾能進一步升華,能有各色人物出場。雖然從這樣的電影的做法上考慮,是相當隨便的做法……」 ——不,我不這麼認為。 「不,說要那麼做的人真的極少。製片都說最後要不要來一場械鬥了(笑)……」 ——可是,最後的場面還是很壯觀啊、 「哎呀,總之大家都做得很好。」 ——或者說,這部電影太好了。 「不要說漂亮話啦,這次,每個階段的負責人都全力認真做到了最後,我很清楚。在這個層面上,我覺得這是部幸運的作品。還導入了數字場景,這個過程中,人員配置也熟練了很多。雖然現在吉卜力正在大規模建設中。這次休息結束後,大家一起來轉換到數位化吧。」 ——這樣的話,就能大幅度省力,縮短製作時間嗎? 「我想這還是不行。光學鏡頭攝影會用到最後吧。數字攝像機也會投入使用。導入數字攝像機後,攝影的工作突然變得廣泛起來。因為數字場景和CG部可以合併成一個部門。人員配置也到位了。還有,迪斯尼也給了幫助,他們在數位化的實驗上產生過錯誤,並把這些錯誤都公開了,看過之後,我們就可以不用走彎路了。」 ——片頭最初也是CG的預定嗎? 「那段CG是最棘手的。雖然只有3個分鏡,可一個分鏡就要一千萬元左右啊,真的。」 ——手畫就要花上兩年的工夫了(笑)。 「也有到了第二年才做出來的。不過這也是工作進程了。其實堅持是很辛苦的。我只檢查人類和野豬神的動作部分。剩下的都指使給別人去做,還威脅他們效果不好就要他們負責,我就動動嘴皮子(笑)。」 ——所以您才被押井守批評為史達林主義啊(笑)。 「可是他也快五十歲了哪。」 ——沒有的事。他跟我同年。所以是四十五歲哦。 「到了四十五,五十也快了。五年一轉眼就過去的。《紅豬》以來也過了五年了啊,這五年好像什麼都沒做,下次大概就會出現構思十六年的東西了(笑)。」